天子才道:“紫衣仍在否?”
齐天子第一次见姜望,是在东华阁,彼时是重玄胜带姜望过去,并且‘裸其衣’,全程齐天子没有对他说话,只看了他的满身伤疤,宣了一声——
“赐紫衣一件,为壮士披身。”
彼时的姜望也只回了一句——“微臣谢过陛下。”
今有此问,说明当年的第一次见面,这对曾经的君臣都记得。
姜望拱手回话,语气略有委屈:“那件紫衣我一直好生保管,专门留了一个房间,焚香供着。上次韩总管封门,给我封掉了。说府中一切,都不能带走……”
天子道:“封得好,就是朕让他封的。你还告刁状,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个天赋呢!”
姜望这下真有点委屈了,提问不让答?那你别问啊。
他拱手道:“陛下,忠言逆耳,我只是说实话,不是告刁状。”
“朕叫韩令来与你对质?”
“这个……就不必了吧?来的路上,我们聊得还挺投机的,不想当面告他。”
齐天子伸手指了指他:“所以你就背后告?”
“虚言欺君,实言伤韩总管。”姜望叹了口气:“我不能欺君。”
“这一句就是欺君的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看着老实,实则狡猾。你姜望是什么人,朕还不清楚吗?”
姜望道:“是真人。”
“现在还学会东拉西扯,巧言饰非,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越长越油滑——”
“您就说真不真吧。”
齐天子高高抬起巴掌。
“我错了!”姜望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低头:“下次不敢了!”
“还想有下次?”
“有空我就回来看看您。”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天子一拂袖:“滚吧,朕还没有老到需要你探望!”
姜望深深一拜:“愿陛下宏图再展,天下尽紫旗。”
他的敬意,感激,祝愿,都发自肺腑。
齐天子没有理他。
他也就倒退,倒退,倒退,一直退到门槛,才转身。
直到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做得很好。”
姜望大踏步走出得鹿宫,殿外阳光刺眼。
……
……
便是不论权柄,只以个人伟力而言,大齐天子也在天下最强之列。国境之内,等同超脱,国境之外,也是无敌衍道。
如兵家修士在战场之上才能够展露最强的力量,在兵阵加持下才见最巅峰的、远胜同境其他修士的杀力。
官道走到极限,亦是如此。权柄越足,修为越强。
如天下六强的天子,掌霸主之国,号令天下英豪,动念之间,影响亿万人生死。真个与人厮杀起来,掌控国运,战力不输绝巅之上。
若能一统六合,匡定寰宇,以此成道。那么即使是在绝巅之上,也是最强的存在!
因为这本身即是一条最难的路。
小主,
官道修行,在最开始最容易,最能帮助破境。可是走到了最后,反而难过其他所有修行路。
因为一统天下的至高目标,本就意味着你要压服现世所有雄杰!无论你走的什么道路,是什么绝巅,普天之下,皆为臣属!
今日之六合天子,一旦成就,要更胜古老时代之人皇。
因为经过一代代人族的奋起,今日之人道洪流,已经昌盛过往日不知多少倍。
官道蓬勃至今,手握乾坤的艰难程度,也远胜过往。
对于六大霸国的天子来说。
最次的结果,是被人扯下王座,打散修为,生死不由自主,社稷任凭宰割。如庄高羡。
稍好一些,是在战场上身死道消,为国而薨。如阳建德、韩周、姒元。当然此等也有高低,明君昏君,历史会记得。
再好一些,是无功无过或功过相抵地度过了皇帝生涯,去位之后,伟力未能自归。但多少也能做个逍遥真人。(事实上无人能忍受这种落差,未能自归伟力的天子,卸任后不可能再证衍道。所以这些伟力未能自归的天子,几乎没人能活太久。要么强行冲境失败,要么起意归位却被新天子镇压,要么索性就死在战场上。)
好的情况当然是功德圆满,无憾退位,伟力归于自身,去位仍是真君。但这一步难之又难,天子掌至高权柄,自归伟力的难度,也超越所有王侯将相,不止是一倍两倍的差距。大齐开国这么多年,自归伟力的相国,也只有一个晏平,他是帮助姜天子成就霸业的贤相,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天子自归伟力之难,可想而知。
于所有的霸国天子,终极理想只有一个,就是那一统天下的伟业。这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君王都遥望的目标。却也是一条偏狭得只有一个人能够成功的路。
“天下尽紫旗”,已是对一位君王最好的祝愿。
而齐天子的回赠,是“无亏欠”。
绵延的宫殿群落,雄踞在这三百里临淄巨城的正中心。
在大内总管霍燕山的陪同下,姜望一步步走出这里。红墙黄瓦白石道,匀分天光,反照云雾。
想起青雨之前论及仙宫,举了霸国皇宫的例子。
组成这巍峨宫殿群的,也只是砖石。但这砖石背后,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伟力。
如齐天子这般雄主,都勤勤恳恳五十九年,不敢懈怠。
他如何能说自己是真自由?
路上霍燕山看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临出宫门,才终于道:“姜真人,胸口有鞋印。”
“哦。”姜望恍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拂了拂,些许薄尘,已为如意仙衣洁去。
“我新学了一门步法,我自己试试能不能踩到这里。”他强调道。
霍燕山默默点头。
姜望也便不再说什么,跟韩令比起来,新任大内总管还是不够懂事啊……
把姜真人礼送出宫,一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视野里,霍燕山才转步往回走。自觉已经展现了守口如瓶的形象,全然不知已有被告黑状的可能。
姜望此前不认识他,但他当然是知道姜望的。此前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离齐之人,现在算是明白了。
古今难测,天子之心。
走出大齐皇宫的姜望,很是静默了一阵。
他踏上长街,顾自前行。
去哪里呢?
大概很多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