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哥哥一直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起于我与他初见的那个夏天,其实不然。那日他举手之劳,帮我遮蔽了毒辣的日头,让我在几欲窒息的热浪中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但那偶得的阴凉并不是我获得生机的契机,只是时间太巧合罢了。
而我在见到他后才选择醒来,也不是因为他多么特殊。
那时我的记忆被局限在我灵气能感知到的范围内,我以为那一孔废窑中的院落和被裁剪的蓝天就是广袤世界的全部,而那个每天照顾我的人就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生命,孤单、单调、无趣而辛苦,所以我宁愿处于迷迷糊糊的长眠之中,不想醒来面对这空旷的世界。那时只要有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人给予我一点希望,我就会对这世界生出好奇——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风景,原来我们不必活得如此孤单寂寞。
我的混沌在那一刻被拨开,我终于选择走入这个世界,而代表我生命的指针,也从时针变成秒针,开始快速旋转。
还有一件事镜哥哥也一直弄错了,他以为我拨开混沌的触发点,是源于被人照顾的悸动,可他并不是第一个照顾我的人。在那之前,我已经被照顾了很久,要不我早就如这窑洞一般被风蚀腐化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懵懂却也清晰,我只是不想醒来。
你看,镜哥哥总是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可关于我的事情,关于陪伴、牵挂与羁绊,他总是弄错。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活得比爷爷还久还寂寞,久到连回忆都被磨损,寂寞到连跨入人群的能力都失去了,爷爷至少还有我们,而他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想在这段独白里,先讲讲我爷爷的故事,也就是你们都知道的脊兽之首——骑凤仙人,他的日子与镜哥哥相比,不知谁更久远,但一定比我要长得多。
爷爷最初有记忆时,这里是一座监狱,而他还只是一块石头。
我那时对监狱还没有具体的认知,只觉得这地方贫瘠荒芜,风沙漫天,或许就是监狱的样子。直到后来跟镜哥哥走南闯北访古寻踪,开始学习文籍时在《元和郡县志》中找到一段话,才知道,爷爷说的,是真的监狱——赫边勃勃破刘裕子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筑此城以居,号吴儿城。
赫连勃勃在胜利返程的途中修筑了许多堡寨,用来安置东晋战俘,所以这一带有很多吴儿堡、吴儿寨、吴儿城,我已不知道这个石头城属于其中哪一个,但我大约查明,那一年,是公元418年,可以算作爷爷出生的年份。爷爷生前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我却偏偏等他彻底消亡了才从史书中读到。
而带给他记忆的那个人,便是吴儿城里所谓的“吴儿”——来自江南的俘虏。
爷爷说,那是一个玉雕师,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玉雕师,一个和凶残嗜血的匈奴完全不同的玉雕师——就像经年的水气酝酿出的波澜不惊,沉默、内敛、温柔,还有一丝浸润着诗意的悲伤。爷爷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却知道,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玉雕师总不说话,终日低着头琢磨手里的物件,城里的人都道他是哑巴,只有那时候还是块石头的爷爷知道,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每当月亮爬上漆黑的夜空,石头城陷入沉睡之时,玉雕师便会坐在家门口,对着天上的月亮倾诉满腹的心事,而爷爷就卧在他脚边,静静地听着。
在他的故事里,春天有桃花蕊间的娇媚,杨柳枝稍的清逸,蒙蒙细雨里的阵阵卖花声。夏天有林深松茂,绿意喧嚣,暴雨之后的鸣蝉阵阵荷叶摇。而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凉,风过枫红,银杏飘黄,梧桐叶下秋意浓。冷雨潇潇中冬天就来了,金桂语尽,梅自暗香,一夜冬雪落尽梨花,下一年的绿意已经蛰伏在泥土里。
在这四季轮转中,他讲的最多的,还是家门口的那条小河。流水叮咚,鱼虾嬉戏,每一天都有新鲜的风景,而在每一天不同的风景中,都会有同一个姑娘,带着衣篓蹲在石板上浣纱。
故事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只剩下明月照耀下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爷爷彻底醒来是在三年之后,而将他唤醒的人,竟然是一个匈奴。
吴儿城并不只有吴儿,还有一部分匈奴人,除了留在这里看守的匈奴士兵外,还有一些打仗留下来的匈奴孤儿。
不敢对匈奴士兵表达恶意的吴人将所有痛苦都发泄到了这些孤儿身上,爷爷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他昏倒在门口时,浑身是伤,骨瘦如柴。
国仇家恨在前,爷爷以为玉雕师会和其他吴人一样对待那个孩子,却没想他竟然将自己的烤洋芋分了他一半,还烧了一口水,将那孩子的伤口细细清洗包扎。
那可是石头城里最珍贵的水啊,那个孩子自然就不肯走了。周围人也劝过几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或者你带着个孩子以后不好成家之类的,都被玉雕师带着笑摆摆手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