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我不是

“不,你不是李莲花……”李相夷喃喃摇头。

“你不是他……”他重复着。

“我不是他……”他神色痛苦。

“我不是……”

“不是……”

一句句否定的话,响在东海之上,响在悲戚的海风里。

顺着风,长驱飘入户墉之中。

极轻而重地,震荡在李莲花的耳中。

他坐在床边,夹着炭盆里的火炭,往汤婆子里放。

映在他脸上的,火碳的红光,长久地凝结了。

冰梦潭的冷,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会让人在梦里,遇见自己的心魔,从而深陷其中。

他听着听着,那些低低的絮语。

尽管不明白,李相夷为何会梦见这些。

可他知道,他的的确确是梦见了。

李相夷,怕变成他。

很怕。

一个是天上骄阳,人人抬头仰望。

一个是无名修竹,落在世巷无人知晓。

云泥之别,怎能不怕呢?

他是他,最不想变成的人。

李莲花心头,榨出点不是滋味来。

一会后,却是一笑。

李相夷本就不需要变成他。

火碳的红光,在他脸上坠落,从钳子上,掉进汤婆子里,发出细微一点响。

他盖上拧好盖子,用布袋子包好,塞进李相夷的被子里。

“你不是李莲花。”

“也不会是李莲花。”他传音说。

“你是李相夷。”

“永远是李相夷。”

像太阳悬在高处,光辉灿烂着,千年不变万年不变地灿烂着。

浩瀚的霭霭大雾之中,一个温和而笃定的声音,这般告诉李相夷。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话念。

“对,我是李相夷。”

“我一直是李相夷。”

什么师兄身死,为之与老笛不死不休。

他怎么可能,与老笛不死不休呢。

什么背叛离散,陷落东海无人找寻。

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人不顾一切地,拉住了他。

什么碧茶之毒,无药可解。

明明就有一股中正绵长之气,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彻骨之冷痛。

而李莲花,何曾建过什么门什么派。

他身长健,岁无忧,哪里有丁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世界的两个人。

两个人,绝经不起一个人的变化。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这是梦。

他在梦里。

一场噩梦里。

意识到这点时,大雾飞快变薄退散。

他头痛欲裂,睁开了眼。

一张恍若梦境,又恍若现实的脸,重叠在他眼中。

他莫名又觉得,梦境真实无比。

惶惑着,他盯着李莲花,眼一眨也不眨。

“醒了。”

李莲花用帕子,抹掉他额角最后一滴虚汗。

“你这是梦见什么了,一直在胡言乱语。”

这么说,李莲花是听见了。

李相夷推断。

那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说,不要当李莲花,而感到难过呢。

于是,当李相夷,又让他自己,变得难过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身负剧毒与背叛的人,还有何种理由,成为李相夷。

等等,李莲花为什么要因为他的呓语而难过呢?

那是他的噩梦,又不是他的人生经历。

真的不是吗……他保持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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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他乏力地开口。

“你一直叫李莲花吗?”

“你这问的什么问题。”李莲花一副颇为无语的样子。

他把擦过汗的帕子,丢地上的水盆里,打算待会洗掉。

“从出生起,我爹娘就给我取这么个大名。”

“我不叫李莲花,还能叫什么。”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还有个兄长,叫李莲蓬。”

“那你兄长呢?”李相夷问。

“走了。”李莲花神色黯黯。

李相夷生出点愧疚来,“……抱歉。”

“让你提起伤心事了。”

李莲花停了下说,“这有什么的。”

“我兄长都走好多年了。”

“从我不怎么记事那会,就走了。”

连样子都记不清,谈什么伤心呢……他心头却是发胀。

俄顷后,李相夷又记起什么问。

“你以前不种地卖膏药,也行过侠吧。”

毫不疑问的。

李莲花看他两眼,搓了下指头说。

“我原本呢,是莲花山莲花镇莲花村人。”

“四岁那年,兄长因病去世。”

“七岁那年,”他更改了时间,“全家为山匪追杀。”

“爹娘带着我,逃到了东海。”

“他们为护我,死在了山匪的刀下。”

“我孤身一人,存活了下来。”

“还遇到了一个避世隐居的大师,收了我为徒,教我习武。”

隐居,李相夷捕捉到这两个字。

跟人打听,不一定能打听到。

“十七岁那年有所成后,”耳边继续响着李莲花的话,“就出去做了个游侠。”

“这游着游着,发现江湖打打杀杀的,太过凶险。”

“还是种地,来得比较安稳。”

“就只是这样?”李相夷问。

“不然应该怎样。”李莲花以之为好没道理。

李相夷噎了秒,又问。

“你师父呢?”

“我师父……”李莲花仰了仰酸涩的眼睛。

“也走了。”

“被我气的。”

李相夷为自己戳心窝子的话,再度感到抱歉。

且没有追问,里头包的是个什么事。

良久后,才问下一个问题。

“你的剑呢?”

“葬了。”李莲花琢磨了下道。

“葬了?”李相夷不太懂。

李莲花点点头,“嗯。”

“我那剑……”他随便编了个名字,还胡诌了样式,以及故事。

“是我师父的,后来送了我。”

“师父被气死后,我就决意,不再使此剑,将剑随着师父,一块葬于海中。”

“海中?”李相夷揪住这两个字。

他若是要求证的话,势必得下趟海。

茫茫大海,又淹了这许多年,能捞到的几率,小之又小。

此念头刚过,就听得李莲花,煞有介事地叹息。

说他觉得,自己不配使此剑。

那之后,也不愿打别的剑。

“反正,”李莲花说,“种萝卜卖膏药,也用不上剑。”

“你说是与不是?”

李相夷面上附和地颔首,心里头却思索着。

李莲花以前,从不正面坦言这些东西。

如今坦诚相待,个中有几分的真,几分的假。

毕竟,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他拉下眼皮,安静了好几个弹指才说话。

“你知道,那柄剑从何而来吗?”

他注意到,墙边靠的两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