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留在僰人村里的村民老老少少一共有四十三人,而郑柏言派出的州府衙役和悦知风拨去的陇右军加起来一共有五十余人,其中包含了军医和药工数人。谢观南听到这消息是在当天晚上郑柏言再一次来到官驿向悦知风汇报这一天整个僰道县和戎州的抗疫进展时。
这一日间,僰道县轻症转重症的共有十人,死亡人数增加两人,全戎州最新的感染人数统计为七百二十余人,僰道县以外,死亡人数累计为五人。简言之,整个戎州的疫情仍然是僰道县最为严重,病人、尤其是重症病人大部分集中在僰道县,其他各县目前还是以偶发小范围的感染为主。
周围邻近的州县,今日也陆续有消息传来,同戎州其他县相比,感染和病发的人数更少,且很明显是以路程远近为序依次递减的,这说明悦知风及时的谕令和防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应该庆幸的是,人毕竟不如马或者鸟,没有办法跑得那么快,也不能飞越崇山峻岭,所以染病的人能跑多远多快,疫病蔓延的速度和范围也就仅止于此。”季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货真价实松了口气的表情,“如果不是嘉州传来了个好消息,恐怕戎州的乌云还要笼罩在郑柏言头上更久,现在多少是看到一丝曙光了。”
一个每天都在致人于死地的疫病,看不到任何好转和治愈的可能,确实可能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可一旦有了痊愈的病例,情况就直接扭转了。
“禾神医的消息真有这么大的作用吗?”谢观南虽然觉得夸张了些,但郑柏言晚上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确实都变得不同了,一扫之前一脸灰蒙蒙的颓丧感,让人觉得这个小老头仿佛突然焕发了新生似的,虽然僰道县目前的病人医治还没有出现什么拐点,但那位刺史的信心显然回来了,“僰人村一下去了那么多人,是你的意思?”
“老头在这里,还轮不到我对陇右军指手画脚。”季熠若是没有进僰道县城,他在外面确实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调度陇右军人手的,这原本也是悦知风联络他的初衷,但他一口气冲到了这里,陇右军的统帅既然在,他就不必越俎代庖了,“僰人村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如果是我,可能不会支那么多人去,但之前我们对那边的情况缺乏了解,宁滥勿遗也没什么不对。”
僰人村的发病情况和苗姑他们获得的线索可谓分毫不差,这个病针对的主要就是青壮年,反而以往印象中容易染病的老幼这两个年龄段的人发病率没有那么高。
从僰人村传回来的消息也是晚上送到馆驿的,那边的情况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也比他们预计的最差情况要好一些。留守的四十多个村民,感染的有半数,但唯一的僰医一直在坚守。陇右军到达之前村子里的村民已经自行划分了隔离区,但他们确实没有想到陌生来客作为赠礼的鸡会是这场疫病的源头。陇右军一到那里就立刻扑杀焚埋了那些鸡,也开始了对村民的救治和村子环境的治理。
“僰人村的村民,比我想的还要有韧性。”谢观南听到这些消息后情绪也好了不少,甚至有心情和季熠在晚饭后一起泡了个澡,涤去这些天没日没夜赶路堆积在身上的风尘,“这么说来,容霏的脾气倒是跟僰人很相像,看着柔弱,实则韧劲十足,并不容易轻易被击倒,说不定她真就是僰人族的后人。难怪千百年来,僰人一直深居山林,但无论什么改朝换代的战火,从来也没有让他们遭遇灭族的危机。”
“岭南、剑南两道是少民最多的地方,有些你可能听都没听过的民族,人口也一直不多,但他们就是一直在那里默默生存繁衍着,就像是峭壁上开出的花,虽然花朵细小,但你看到它们,就觉得会为之心折。”季熠突然笑了一下,说记不记得他曾提过的,西雷山上的绿绒蒿,只在最高的山涧和峭壁上生长,但什么时候开花全凭心情,有时候几年都见不到一次,被山民称作幸运之花,觉得看到它就能获得好运,“我发现越是单纯的人越是容易相信这样的附会之说,人的气运难道还能被一朵花左右了去?”
季熠说这话时没有什么鄙夷和嘲弄的语气,只是纯粹地觉得山民质朴,而他并不相信这些山林精怪之类的玄说罢了。
“那你见过绿绒蒿吗?”谢观南也不觉得花真能带来什么运气,但觉得说着这些的季熠很有趣,他喜欢听季熠说他在西雷山的所有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季熠的表情总是很舒展的。
“见过几次。”季熠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又说等这里的事情一了,他们可以回山上去蹲守、寻找看看 ,“先不论它能不能带来好运,那花确实不是一般得漂亮,你会喜欢的。”
“好啊。”
看谢观南答得顺口,季熠不免也开心起来,原本谁心里都没有数的事情也仿佛变得有指望了,这场疫情,会在春天离开之前结束的吧?
小主,
一定会的。
谢观南正在整理季熠帮着一起搬回他厢房的一堆县志和基础户籍资料的抄录件。白天的时候他说对僰道县一无所知,彼时他没想过在这种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说的话会被多重视,所以看到被郑重送来的这堆文本,还是有些动容的。僰道县的县衙自然不是因为谢观南才做这些,而一定是季熠发了话他们才拨冗送来这些文书,所以谢观南心里是领季熠这份情的,这要还说不感动那才是真的矫情。
“我阿爷很重视户籍管理,所以各道、州、县在这件事上并不敢松懈。”季熠随手拿起一卷文书,笑了笑,“如今正是元月,原本州县衙门也到了每年清查户籍的时候,只是眼下僰道县被疫情耽搁,反而分不出人手来做这些,拿些去年归档的资料给你看看也不费什么事。”
本朝州衙每年元月都会进行一次户籍清查的工作,查漏补缺和新旧更替,一般至三月左右可以完成,第二年会复查,到第三年才会正式成册。州县衙门的存档以十五年为期,而呈报户部留存的档案则会再多留几年,逾期才会用新的文书更替、并销毁旧的。户籍普查是一件极为繁琐冗长、耗费人力财力的事情,但同时又对管理人口和税收有很大作用,只是要想把这一项做好,非大国富国不可承担。
谢观南想看这些是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僰道县有个了解,这样他才能有机会和自信可以在后面的事情中帮上些忙,季熠明白他的需求,所以才弄来这些。
“前朝原本也做过户籍管理,但后期财政吃紧,又频繁战乱才荒疏了这项。”并不是每一个捕快都对这些如数家珍,或许正是因为谢观南多念了些书,所以他知道其他捕快觉得厌烦乏味的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若有朝一日,我朝能把‘貌定簿’做到极致,每个人的户籍资料上都能附录详实的画像,那么‘天下无贼’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谢观南在想的就是去僰人村的那个神秘人,如果最早从村民口中得知他的容貌就能比对出他不是本县的人,可能事情的进展也会更快一些。所以户籍普查绝非小事,也不仅仅关乎朝廷税收,如果往深往细了去做,以后是能派更大的用的。
“那恐怕得花比现在多出几倍、几十倍的人力物力。”季熠只说全国所有的画师全年无休不知道能不能做完这件事,但他一点没有调笑的意思,“我朝一年登记户籍更换文书所用的纸,就是邻邦小国想都不敢想的一大笔银子,但是当国力强盛到一个如今无法企及的高度,你所想的这些未必不能实现,我阿爷大约就是希望创建一个你梦想中能实现那些事的国家吧。”
“季熠。”谢观南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端坐下来看着季熠,“你今天提了好几次先帝。”
一开始谢观南没在意,后来他以为是自己错觉,但到了晚上他终于确定,季熠今日是有些不同寻常。以往季熠不会这么自然而主动地在他面前提起先皇帝,尤其是在他皇子身份被谢观南知道以后,季熠就更少提起他的“阿爷”了。谢观南总是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季熠和先帝之间横亘着什么东西,但不管是已经往生的先帝、悦知风、或者今上和季熠本人,大概都没办法轻易去消弭。
季熠愣了一下,很显然谢观南说的他并没有意识到。
很奇怪啊,季熠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离开阿爷的年头,已经远超过他们父子相处的年头了。这些年他总觉得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完全不记得阿爷的长相,也会慢慢淡忘儿时的那些记忆了,可是谢观南出现之后,那些事情、那些关于他阿爷的点点滴滴,好像又开始回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