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春

回家上班 作家林特特 2598 字 2个月前

下午五点半,夕阳正好,透过三居室客厅的落地窗,射进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巨大餐桌,留下伞状的光。光打在乳白色洒金屑的宣纸上,宣纸左右侧各压着一副长方形木质镇尺,紫光檀质地,黄铜掐丝工艺,刻着一对喜鹊站在梅梢。

陈抗美举重若轻捻着狼毫笔,眯着眼,瞅着他刚写完、墨迹未干的诗——“我妻弃我去,我心伴妻行。思君泪不停,来日会天庭。恨黑白无常,索君不留情。君已升天去,我作未亡鸣。”小女儿陈雨联系的潞城文艺出版社,编辑小米是她的高中同学。印五百册,交三万块钱,小米建议,既然纪念意义大于文学意义,不如每首悼念陆援朝的诗都配上陈抗美的字,而不是印刷体。说干就干,陈抗美拿出当年做宣传干事练就的毛笔字基本功,一百多首诗,一首首重新眷抄,边抄边改,今年清明没出版成,明年,明年清明一定要在上坟时,献给陆援朝。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卫秀梅穿着红白格子围裙,从背后看,她身形在同龄人中算苗条的,不算白的头发一颤一颤。卫秀梅正在用平底锅煎带鱼,每隔一分钟,她将带鱼翻一面,当带鱼两面呈现出金黄色,她将它们全部捞出来,放在一个白瓷浅碟中,晾着。“陈厂长,把桌子收收,可以吃饭喽!”卫秀梅冲客厅喊了一句。陈抗美的腿恢复的不错,虽说快走,还差点意思,但基本上不用拄拐杖,能走路,能下台阶了。“小卫,谢谢你啊!”陈抗美没有收餐桌的意思,任纸笔摊着,卫秀梅一手端着炸带鱼,一手端着盘炒青菜走出厨房时,见陈抗美将对着电视的茶几收拾出个空儿,并铺上了报纸,及时领会意思,拐个弯,把菜搁在茶几上。“好手艺!”陈抗美看见排列整齐、一片金黄的带鱼夸赞道,卫秀梅将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递双筷子给陈抗美,“快,别光说,动啊!按电视上说,要光盘行动噢!”卫秀梅细眉细眼,皮肤白,上年纪了,肉有些松,像刚蒸出来略膨胀的馒头。

陈抗美没来得及坐下,先弯腰夹了一筷子鱼肉,是着急忙慌的那种,好在带鱼的骨骼长得齐整,卫秀梅又煎得恰到好处,筷子一动,鱼肉跟着剥了下来,金黄皮子里裹着雪白鱼肉,加上出锅后才洒的细碎葱花,陈抗美一口下去,鲜的差点咬掉舌头,眼眶热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咕嘟嘟冒着气,开了。“咋样?”卫秀梅抓着另一双筷子,抹布垫在电饭锅的胆下,双手捧着,站在一边,雀跃地看着陈抗美。“小卫啊!”陈抗美拍拍卫秀梅挂着红白格子围裙的肩膀,卫秀梅没有躲闪,长叹一口气,“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俩月,在吃上,陈抗美备受煎熬。陆援朝活着的时候,不用他做,陆援朝去世后,他的一日三餐,基本上由女婿孙大力负责,两家本来就在一个区,一起吃,或孙大力多做些,送过来。这俩月,孙大力去了黑县,不再每天中午过来,陈晴送菜送得也不及时,好几次,是他电话提醒,陈晴才想起给他点个外卖,外卖油重,陈抗美高血压,无异于慢性自杀,总迟疑着吃个半饱。

虽说近期从老家调来侄女二慧帮忙,但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真的给他当保姆,白天,二慧出去上个什么培训班,晚上才能顾上陪“大”。

“饥一顿、饱一顿”,电话里,他是这么对卫秀梅形容的,当然,电话不是他主动打的,是卫秀梅说要送他一份礼物,还问什么时候方便去看望他,陈抗美马上答,“现在,现在就方便,另外,小卫,你方便找个饭店,点些清淡、新鲜的饭菜吗?我这女儿女婿,最近也不知道忙什么……你看着买,我给你钱!”

“多少钱?”隔着茶几,陈抗美想起还没给卫秀梅菜钱,他没想到卫秀梅来给他现做。“什么钱不钱的。”卫秀梅端着碗,把陈抗美按回沙发上,他正准备起身去找钱包。今天,卫秀梅带着梅花镇尺和带鱼出现时,陈抗美愣了一愣,正如一位当红的女脱口秀演员说的,“男人以为你和他说话,都是想请教他点什么”,卫秀梅超出老年大学同学情谊的关怀,让陈抗美吃惊了只三秒,很快他找到了合理的答案,“被我的才华吸引”,当卫秀梅淘米,陈抗美拆开礼物,当卫秀梅炸带鱼,他研墨、挥毫,当卫秀梅炒青菜,墨迹已干,他将一方红印轻轻盖在宣纸上。“好,不客气,小卫啊!”陈抗美环顾一周,打算待会儿吃完饭,请卫秀梅欣赏自己刚刚写就的作品,另外再赠诗一首给小卫,腹稿此刻已经打好,“你的礼物真的送到我心里去啦!”他再次表示感谢。

久违的亲密,来自同龄人、异性的亲密,让陈抗美飘飘然。他还是站起身,这次不是为了找钱,而是找酒,他在厨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唯一的茅台,两个小酒盅,等他回到茶几,面对卫秀梅不解的眼神,他解释:“来,今天高兴!家里有贵客,这是我小女婿送的茅台,两瓶,我乡下弟弟来时,喝掉一瓶,咱俩今天也喝点!”“你小女婿?”卫秀梅端起酒盅,闻着酒香,故作好奇。陈抗美趁机第一千零一次表现他优秀的基因,小女儿陈雨的传奇,他旧话重提,指着身后的大照片,陈雨和某领导人的合影,略去陪同照相的其他999人,再添油加醋陈雨如何与皇族后裔结婚,朗因家里还有咸丰年间的花瓶,乾隆年间的板凳,朗因又如何年轻有为,不到四十,高居等同于县长的处级之位,把卫秀梅听得频频点头,带鱼的刺都不按脊椎骨吐,是一根根吐。“你好福气!”卫秀梅由衷的说,“两个女儿都优秀,上次见到的大女婿,手脚麻利,对你孝顺,大女儿杰出的人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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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卫秀梅在肉联厂医务室做了一辈子驻厂医生,肉联厂挨着红星机械厂,算兄弟单位,她对陈抗美确实有点小崇拜,等于基层工作人员看到了单位大领导的同层次同僚。两人不免话起当年,八十年代国企的黄金岁月,九十年代的改革,后期的下岗潮,再后来孩子们上学、工作、结婚,送走老的,带大小的,挥别枕边人,酒过三巡,卫秀梅脸红了,眼睛跟着红,她女儿袭她衣钵,护校毕业,现在在某私立医院眼科做护士,女儿初三时,卫秀梅老公脑溢血而亡,“为了孩子,我咬着牙硬撑下来,陈厂长,你是知道的,肉联厂的效益、我一个女人……不怕你笑话,最苦的时候,我买一斤肉,分五份,周一到周五一天吃二两,周六日不上班不上学,我们不吃肉。”卫秀梅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