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章 云茹

1970年。

陕西某地。

一个秋日的黄昏,村前的土路上,蹒跚着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时,云丫正在寸头的银杏树下捡银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很难再遮住头皮。瘦削的肩胛,撑起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褂子。

她拄着一根比身体还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只瘦瘦的蓝花布包袱,一身尘埃,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而来。她终于走到村头后,便站住,很生疏地张望四周,仿佛在用力辨认这个村子。

受了惊动的云丫,闪到银杏树后,探出脸来朝老婆婆望着。当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一个面孔和善且又有点叫人怜悯的老婆婆时,就走上前来问她找谁。

老婆婆望着云丫:“我回家来……回家……”她的吐词很不清晰,声音又太苍老、沙哑。但云丫还是听明白了。

她盯着老婆婆的面孔,眼睛里充满疑惑:她是谁?

云丫很糊涂,就转身跑回家,把七十多岁的奶奶领到了村头。

奶奶盯着老婆婆看了半天,举起僵硬的手,指着对方:

“这……这不是银桥吗?”

“我回家来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过来。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来啦,不走啦……”

围观的人慢慢多起来,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几个城里来的知青都不认识老婆婆,问年纪大的:“她是谁?”“银桥。”“银桥是谁?”“银桥是小巧她妈。”

“小巧是谁?”

“小巧淹死许多年了。”

云丫的父母都是政府的科研人员,云丫的爸爸还是个军官,虽然村里只有云丫和奶奶老娘俩两个,但生产大队的队长很照顾这对娘俩。

虽然如此,但又因为云丫在村里没有什么要好的玩伴,如同混世魔王一般,整日摸鱼抓虾,无聊的很,村里新来了个人,她更是很感兴趣。哪怕是个老人。于是云丫经常缠着奶奶讲银桥奶奶的故事。

“你银桥奶奶这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给人家帮哭。这几年,帮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谁家办丧事,总要请人帮哭的。

办丧事那天,从早到晚的,都有很多人来看。奶奶就喜欢看,还喜欢跟着人家掉眼泪。掉了眼泪,心里就好过些。

谁家的丧事办得不好,谁家就要遭人议论:“他家里的人都伤心不起来,一群没良心的。

还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会说话,一哭起来,就瞎哭了,哭了不该哭的事情。

但你银桥奶奶不一样,这哭丧怎么那样要紧,还有一点,你晓得吗?你小孩子家是不晓得的。奶奶告诉你:说是哭死人呀,实是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的死呀!得会哭,会数落死人一生的功德。

就这么着,一些会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请去帮哭。你银娇奶奶哭得最好,谁家办丧事,总得请她。

村里人知道她会哭,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那会还是光绪皇帝当家嘞!

她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处是瘟疫。那天,早上刚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妈就去了。苦兮兮地长到十六岁。

这年春末,村西五奶奶死了。下葬这一天,儿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望哭,指指点点地说谁谁哭得最伤心,谁谁肚里苦水多。

你银娇奶奶就打老远处站着。这五奶奶心慈,把你没依靠的银娇奶奶当自己的孙女待。在你银娇奶奶心中,五奶奶是个大恩人。

这里,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没力气了,你银娇奶奶过来了。她“扑通”一声,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声地流泪,接着就小声哭,到了后来,声越哭越大。

奇怪的是啊,你银桥奶奶哭的时候很奇怪,她的声音可以传很远很远,甚至能传到村头,而且听见她哭声的人呀,也都悲拗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一起哭了起来。

当时村里哪见过这种阵仗,都以为你银桥奶奶遭了邪,纷纷要把她绑起来祛祛神。

当时还没有打地主呢,咱村里有个周大善人,是个见过世面的,读书也多。他说这是银桥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老天爷才赐下福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银桥的哭声。而且啊,被银桥哭声感染的人,死后还能落得个好去处。但是必须得死了人才能哭,否则就是假的,没有用的。

打那以后,谁都知道你银桥奶奶哭得好;谁家再有丧事,必请你银娇奶奶帮哭。她一哭,全村人就哭。不过,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你银桥奶奶怎么哭得那么好,为什么哭声能传出十里地去,都只道她心里有苦,是个苦人……

银桥奶奶回来后,出钱请人在小巧当年淹死的小河边上盖了间矮小的茅屋。从此,彻底结束了漂流异乡的生活。

云丫常到银桥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时她与奶奶一起。每逢这时,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所进行的、用了很大的声音却都言辞不清的谈话。看她们的脑袋失控似地不停点着,晃动着。

小主,

有时,她独自一人去;那时,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向银桥奶奶问这问那。在秋秋看来,银桥奶奶是一个故事,一个长长的迷人故事。

云丫从来没有在别的老人哪里听过这样精彩的故事,她好像意识到了,银桥奶奶是一个身上藏着大秘密的人。

银桥奶奶很喜欢云丫,喜欢她的六只小辫、小嘴和一双总是细眯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且颤抖不已的手来,在云丫的头上和面颊上抚摸着。有时,银桥奶奶的神情会变得很遥远:

“小巧,长得是跟你一个样子的。她走的时候,比你小一些……”

云丫一有空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待着。云丫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云丫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云丫问。

“南人不会哭,他们把我带过去,也不是为了哭,只是把我和很多人安排在一起,让我们炼‘精神气功’,做一些冥想呀、催眠呀什么的事情。而且那边的人说话软绵绵、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

“那你在江南待那么久干什么?”

“有个俄国光头鬼子不放我们走,我和其他女人一起,不‘修行’的时候,就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饭,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那里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嘛?”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怎么没盖成?”

“盖成了。”

“在哪儿?”

“被俄国鬼子炸了。”[1]

云丫注意到,银桥奶奶不再言语,只把睛睛朝门外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几乎逝去的东西。

不一会,云丫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沉默着。

云丫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候,俄国鬼子南下来抢我们的土地,你奶奶年轻时候许是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

这习惯是在村里帮哭的时候攒成的,帮哭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

俄国鬼子来了,开始抢东西,抢鸡,抢牛,抢女人,抢年轻时候的银桥奶奶,你奶奶往俄国鬼子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面前都俄国鬼子活活哭死了。

村里其他人也被你奶奶感染,你银娇奶奶一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哭死了好些个俄国鬼子。

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

云丫吃惊极了,去找银桥奶奶核实。

银桥奶奶眯眼笑着,浑浊的眼珠藏了几分紫意,现场给云丫来了一段:

“如果死的是个孩子,我就骂:‘你这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

假如死的是个老人,我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

这听的云丫心里难受,趴在银桥奶奶怀里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云丫就很少再去银桥奶奶家里了。

虽然很少在往过跑了,但云丫依旧再缠着奶奶问银桥奶奶的故事。

“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在村里教私塾的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