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织歌三十周岁的时候,她终于有望逃离这个穷困闭塞的街区,开启她崭新的人生。她居然信心满满,即使她知道进入博昭集团需要闯过层层难关,她的信心也未衰减半分。她当然也心存疑惑,她伪造的基因身份其实早在报名的那一关就应该被识破了,她从黑网上获得的假学历也绝无可能不会被发现,可她居然顺利通过了报名且进入到初试的环节,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形容了。但她不会去细想这其中的问题,她高兴还来不及,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幸运之神对她的眷顾。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由此改变,也许她之前实在是过得太糟糕了。
去星恒市工作与生活是她梦寐以求的,她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她喜欢星恒市,不仅是因为它外观美丽,更是因为它有着极高的安全性,它是博昭集团花了十年时间打造的目前世界上最新型、最先进的太空城,从设计、研发、规划到建造,每一个程序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这使它比地球上、外太空中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安全。
她上网查询了许多关于太空城安保员的资料,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份普通的工作,他们不过是与机器人安保员一起,进行日常的安全巡查工作。太空城的保卫工作主要由周边的太空警局、军事空间站负责,所以无论安保员的工作队伍多么庞大,装备多么精良,他们的工作也仅是太空巡警的辅助。但无论如何,这个职位在她眼中都是神圣的,简单来说,她只需找到一份工作,离开花渟街区,便心满意足了。
初试的那天早上,她内心的激动兴奋之情转变成了紧张,她担心冯从伦会打乱她所有的计划,她偷偷使用微型电脑的事情尚未被这位精明的老人察觉。一旦她进入官网内的考试系统后,便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如果中途发生意外,她的成绩将被作废。
她提前做好了一切安全工作,把房门关得紧紧的,窗户从未打开过,并不用担心。在进入官网考试系统后,她的不安感便加剧了,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她把它看得太重要了,它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
在网络监考系统的监视下,她顺利进入考试系统,接下来任何作弊行为都将引发考试的立即终止,同时也将永远失去进入博昭集团的资格。考试题目令她大为吃惊,几乎全是高阶智商测试题,繁杂的运算公式让她感到烦躁,但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答对规定的题目数量,才能进入到下一个更高阶的智商测试题库。她从未接触过这些题目,她试着按照自己的思路解答,一步步写下答案,心里十分没底。
正当她越发投入答题时,空间屏幕突然消失了,她立即意识到了危机,但她没有回头,背挺得直直的,不敢转过头去看。果然,在她身后,冯从伦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像一尊石膏像一般,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唇抿成了一道缝,一双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太让我失望了!”冯从伦突然悲伤地冲她大喊,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整个人也跟着不停地晃动起来,她大口地吸着气,一下比一下急促,仿佛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织歌只顾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她,更不敢说一句话,她犯了错,不知道她的养母会怎样呵斥她,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她用余光偷偷瞄着,生怕冯从伦会打她,不过冯从伦却是从未打过她的。
周围异常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了,空气像是凝固了。许久,她也没再等来冯从伦的一句呵斥。她抬起头,发现这位老人正用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与那惨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颇有负罪感地低下了头,还是没有出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在把自己推向危险!”冯从伦沙哑的嗓音再次打破了寂静。
“您为什么不让我去试一试呢?也许并不如您说的那么可怕——”织歌嗫嚅着,刚一抬眼,便瞧见冯从伦那红肿的一双眼睛,似乎是要将她吞没,她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织歌!”冯从伦用尽全力喊着,胸膛也跟着剧烈起伏,仿佛要背过气一般。
织歌急忙冲上前搀扶住她,她的身体此刻是那么冰凉、柔软,好似要化作一摊冰水,缓缓从她手臂间流走。她慢慢地将她扶到在窗边的躺椅上,不敢再去触碰她,静静地站在她身旁。此刻,她显得平静一些了,可那种平静令她看上去犹如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时间慢慢流逝着,这位老人静静地躺着,眼睛半阖着,淡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她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过往,那些她从未提起的过往。
“从前我也和你一般,总想着出人头地,那时年轻气盛,又心比天高,且太急于功名,终于我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进入到一家民间科学研究院。”她喃喃地叙述着,将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慢慢地搓着另一只手,继续说着:“那时的我一心想要成功,所以整日扑在了科学研究上面。一做就是三十年,错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但那时的我并不后悔。可没想到,上头的一个决定,将我们辛苦做的学问,全部都否定了,甚至把我们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她说到这里,那单薄的嘴唇便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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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所有人被关押起来,研究院的所有项目都被迫停止,研究资料也全部被销毁。我们成为了犯人,一刻不休地被审问,那段日子生不如死,许多人不堪折磨而死去。我很侥幸地活了下来,可死里逃生的我仍然不放弃对科学事业的追逐,机缘巧合下,我又进入到另一家民间研究院,继续自己的梦想。没想到,这家研究院还是没有逃过厄运,我在它变成废墟之前又侥幸地逃了出来。再一次经历死里逃生后,我终于明白,人活一世,如果连性命都无法保全,还谈什么梦想。那以后,我只身来到这个街区生活,转眼已经十年过去。”她说着,便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溢出几滴水珠,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滑落下来。
这是织歌第一次听冯从伦叙说她的过往,她的描述很简单,甚至是模糊不清的,当然这其中的原因应该是她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逐渐淡忘,或者是她不愿再提起。可她能够将过去的事情说起,就已经极为难得,毕竟她之前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关于过往的一个字。
“孩子,平淡地过完一生,比什么都好。”冯从伦第一次称呼织歌为“孩子”,仿佛以前她都不曾是她的孩子,她对她只有严厉的管教与监禁。她说完,便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朝门口走去,那么几步的距离,她却走了许多步,也走得极慢。
“对不起。”织歌低头呢喃道,那几个字中溢满了她的忏悔之意。
孤独的背影在门口顿了一顿,随即便又慢慢往前挪动,只是那背影之后的苍白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