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安排妥?”
“马上,已让杜少尹亲自去带过来了。”
“办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冯神威一句。
他带着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会,才见杜有邻匆匆领着奚六娘过来。
高力士故意将薛白带来,为的就是观察奚六娘一见到薛白时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进来,有一个偷瞥众人的动作,之后目光果然是第一时间落在薛白身上,多观察了一眼,方才再低头掩饰。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识得他吗?”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识得。”奚六娘道,“汝阳王薨后,薛御史到王府里来查了汝阳王的死因,问了几句话。”
“问了什么?”
在来的路上,高力士已问了薛白同样的问题,此时则是看两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没有太多犹豫,缓缓说了起来。
“他问,汝阳王死前都见过谁。奴家是王府的旧人了,得汝阳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阳王数次乔装打扮去见了寿王……”
高力士听着,脸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结果。
待奚六娘说完,他转向薛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都安排妥当了?”
“应该说证据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边上记录口供的吏员,等他提着毛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道:“审也审过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单独再问奚六娘几句与案情无关的话。”
众人一愣,杜有邻不由道:“高将军,这是犯人,万一……”
高力士道:“她是证人,不是犯人。”
杜有邻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带着众人都退下。
最后,堂中只剩下高力士与奚六娘。
“阿爷。”
奚六娘唤了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没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还能回来,哪能说是没用啊。”高力士叹道,“我在宁王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宁王李宪作为先帝长子,虽让位于圣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监视之下。当然,这监视并不完全出于恶意,它最终还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话。
奚六娘不过只是这佳话背后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她是掖廷宫人出身,被高力士选中,交人调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给了宁王府外的卖饼人,被强抢进了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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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阳王死了,孩儿可算报答了阿爷的恩情?”
“你早就报答过了。”高力士道,“但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可否说实话?”
“我一生对人说了无数的谎,唯独对阿爷,一定实话实说。”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个誓吧。忘了与你说,他那小女儿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阳丽正书院的书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对高将军你说谎,教我阿兄满门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阳王府,查到了什么?”
“他问,汝阳王如何死的,我答说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当时并未提到寿王,是我被他们劫持之后,他们逼我构陷寿王。”
这个问题,高力士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道:“他们相信你吗?”
“相信。”
奚六娘很确定这一点。
“杜妗是亲自来说服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你的养女,也没说我还有家人。只说内侍省让我监视宁王父子一辈子,如今必要杀我灭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只这样,他就信任你了?”
“我还说了很多宫闱秘事。”奚六娘道:“汝阳王出谋划策让寿王给宁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说的;内侍省让我长期下毒害死汝阳王一事,我也说了;汝阳王在找一方铜镇纸,此事还是我说的。”
“薛白是李倩吗?”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据我所知,是。”
“为何?”
“杜妗承认了。”奚六娘道:“她做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一开口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她与薛白偷情,共谋要夺取储王,若非亲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狂的人。她还许诺我,会给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故而让我出面作证。”
“可有别的证据?”
“没有。”
也许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闭上眼休息了一会,但手指还在轻轻地点着。
过了一会,他问道:“他们让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说的全都是实话,却没想到高力士还没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离开之前,杜妗说,让我一口咬死是吴怀实与寿王勾结,陷害薛白。”
“你还是回到杜妗身边,往后替我盯着他们。”
奚六娘似不情愿,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应道:“是。”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此事对你不是坏事。”
薛白看着京兆府衙门的屋脊,发现上面盘踞的兽形装饰也是螭。
螭首很像龙头,据说是能吐水,象征避火之意……薛白才知这也是“水龙头”的由来。
高力士从堂中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薛白抬头看螭首的情形。
这年轻人应该差不多快有二十岁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气度雍容,最不凡之处在于那双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个城府极深、满心算计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双很干净清澈、却饱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么是干净清澈?没有羞愧、怨恨,没有不敢见人的躲躲闪闪,只有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尽狠辣手段,却还俯仰无愧于天地,敢于直视自己的心才有这样的干净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么?该是极为丰富的阅历,一生经历、见识的事情像雪一样落在人的心里,沉淀,越积越厚,才能有这种深沉。
远远不是二十岁该有的深沉……
薛白回过头来,见到高力士,笑了笑,执礼道:“高将军问好了?”
高力士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不懂高将军这是何意。”
“我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御史,查到寿王妄称图谶。他不思悔改,反而抢先陷害于我……”
“你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了。”
“我的官位丢了,朝廷的律法还没丢。”
高力士再问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只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里……”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领,将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没力气与你绕弯子,只问你,能不能放过寿王?”
薛白想了想,终于是给了一个回答。
“寿王……无辜吗?”
高力士愣住了。
这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年轻时候。
那该是唐隆元年,当时圣人不过二十五岁,英姿勃发,带着他悄悄进了禁苑,说服了当时的苑总监一起政变,七月二十一日夜,他们策反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会师凌烟阁,诛杀韦后、宗楚客、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
“全长安搜捕韦后党羽,凡身高超过马背者,尽皆处死。”
“殿下,会不会太过了?”
当时,高力士又对此事确认了一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反问了他一句。
“他们无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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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宅。
这又是个静谧的午后,寿王府中没有来新的姬妾,而原来的歌舞都已经听厌了,今日并无丝竹。
李琩双手抱在胸前,愣愣看着天空出神。
他没有什么打探消息的门路,因此并不知道告状之后的进展如何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不过是一桩小事。
无非是与圣人说了“薛白与汝阳王言李倩未死”。
这是实话,李琩只是去说了个实话而已,不认为自己会惹上任何麻烦,唯一担心的是,嫉妒薛白的心思被圣人看出来。
以他的处境,其实本不该多事,但想到薛白与杨玉环有染就怒火中烧,这才答应吴怀实入宫。如果圣人通过他们的奸情推测出他多管闲事的理由……其实也不会怎样。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十八郎。”
寿王府的家令走了过来。
李琩回过头,十分客气地应道:“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