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薛白问道:“百姓对他的报纸,接受度如何?”
严庄如今已能听得懂薛白的奇怪词汇了,十分顺畅地就应道:“范阳百姓很喜欢看史思明的报纸,哦,他还在纸上刊了自己的一首诗,民间许多人都能传诵。”
薛白正考虑着当把史思明的报纸收为己用,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什么诗?”
长安,茶肆里热闹非凡。
说书先生瞥了一眼案上的报纸,也不用思索,径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把报上短短的一句话,愣是扩充成了长篇大论。
他如今在说的是报上连载的一个《说岳》的故事,这故事并不新鲜,说到一半,已经因战乱断篇许久了,近日才有了新文。
“岳飞落入大牢,悲愤交加,遂写了一首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顿了顿,眯着老眼又去看报纸。
“什么诗?”
“快说,什么诗?”
“不是诗,是词。”
说书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惊木,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深吸了一口气。
“这词,虽是故事中岳飞所作,可老朽每次看,都深感触动,诸位且噤声,听老朽为诸位念来。”
“好,快念。”
听众们遂渐渐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说书先生这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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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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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辆马车由一队壮士们护送着,缓缓从茶肆边驶过。李泌正端坐在马车上,有些失神地听着这词。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薛白说的那个故事他早就听过了。但现在这个情境下再听,心情却不同……岳飞没能完成的那个壮举,已经被提前做到了。
李泌这次将要被押送到范阳,薛白需要他辅佐,以安定北方局势,虽然他并不愿辅佐薛白,但由不得他。
临行之前,他已大概听闻了长安近来发生的诸事,知道就在今日,王师将献俘于阙下。
他也知道圣人的心意是掩盖薛白的战功,对此,他深感忧虑,认为这场交换,把实质的权力交给了薛白,而圣人追逐到的,是毫无意义之事。
果然,一路而行,他听到长安民间舆论渐渐沸腾了。
“知道吗?那《说岳》的故事便是雍王写的。”
“我便说,除了雍王谁还能写出那样的词作来!”
“雍王忧虑社稷多难,一心北伐,故而写出了这等忠肝义胆的岳飞,又岂能是旁人说的那谋篡之人?”
“只看这词句便知雍王满腔忠诚!”
“雍王挂帅平定叛臣,擒贼首,活捉契丹可汗,如此大功,朝廷却掩盖他的功劳,岂有此理?”
“今日献俘,把功劳都安在旁人头上。”
舆情如此,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但不论如何,长安城的百姓们已开始关注这次献俘背后的阴谋论。
因雍王拼死奋战,大唐才没有演变出故事里岳飞那样的悲剧,可如今论功行赏,反而把雍王流放到了边塞,岂不说明圣人身边有奸宦?
“咚!咚!咚!”
在李泌离开了长安城门之际,皇城的朱雀门前响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官民兵士们山呼万岁,李琮登上阙楼。
三通鼓响之后,郭子仪、李光弼领着雄武的骑兵上前,押上了史思明、李怀秀。
窦文扬捧出圣旨,用他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宣读,历数这两人十恶不赦之罪。
以前,万里之外的小勃律国王娶了吐蕃公主尚且触怒大唐,此二人的罪过自然是大十倍、百倍,引得臣民巨怒,连站在阙楼上的李琮远远望去,都能望到百姓纷纷举拳向天,大声呐喊。
李琮乃顺万民之意,铿锵有力地下了旨,腰斩史思明、李怀秀,以彰天子之强明。
“圣谕,腰斩!”
百姓们愈发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同声大喊着。
李琮很欣慰,心说百姓还是很有家国情怀的,正是因为忠于大唐,才有如此声势。
但,他们喊的内容似乎与预想中不同,李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之后,疑惑道:“什么八千里路?他们在喊什么?”
被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听着背后的呼喊,很意外还能在临死之前听到一首极好的诗词。
他不知道这词背后的故事,不知道范阳的叛乱与这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但他也能感受到这词作饱满浓烈的情绪。
忠诚、壮烈,对天下社稷的深深的挚爱。
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是唐廷的昏君又使哪个忠臣蒙冤,于是报国无门之人只能以此吐出满腔激愤?所以,围观着的那些百姓才齐声念这首词?
那,这忠臣又是谁呢?
总不会是薛白出镇范阳、插手边军,还被认为是被排挤流放,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一念至此,史思明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写的破诗与薛白的诗词之间有多大差距,缺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薛白到底是如何能作这么多绝世之作?同样都是叛逆,为何薛白的字里行间总是蕴藏着对社稷的拳拳忠心?
史思明很想再试一试,写出一首能比肩薛白的诗。
在他身后,一刀狠狠地斩下。
“这就是史思明的诗了。”
严庄将一张旧报摆在了薛白面前,道:“这是咏石榴的诗,想必也是史思明的自喻。”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看来看去,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喃喃道:“自喻吗?”
“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
“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噗!”
刀狠狠斩断了史思明的腰,肚子里的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
史思明死了,唯有他的诗作还在范阳流传。
长安城中,人们还在唱着薛白抄来的那一首词。
史思明至死也不明白,它们的差别并不在格律上,而在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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