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此人长着像貙一样锐利的眼睛,蜂腰般的身材,头戴一顶油腻的帽子,身穿黑色的围裙,上面有许多白色的补丁。他双手举到额头,拱手行礼,询问武承休从哪里来。武承休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并假托自己在途中身体不舒服,想借他家休息一下。武承休又问田七郎在不在,男子回答说:“我就是田七郎。”于是将武承休请进屋内。
武承休看到几间破旧的屋子,用树干支着墙壁。走进一间小屋,只见虎皮和狼皮挂在柱子之间,除此之外,连个像样的桌椅床铺都没有。田七郎就在地上铺了一张虎皮,当作座位。武承休与他交谈,觉得他言辞朴实,心中十分高兴。武承休立刻拿出钱来,想让田七郎改善一下生活,田七郎却不肯接受。武承休再三坚持,田七郎只好拿着钱去告诉母亲。不一会儿,田七郎就拿着钱回来,坚决地推辞不受。武承休又多次强行要给,这时田七郎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严厉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那些富贵的客人!”武承休感到十分惭愧,只好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辗转思索,始终不明白田母的意思。恰好他的随从在田七郎家屋后听到了田母的一番话,就告诉了武承休。原来,田七郎拿着钱告诉母亲,母亲说:“我刚才看到武公子,他脸上有晦气的纹路,必定会遭遇大祸。我听说,受到别人赏识的人要为别人分忧,受到别人恩惠的人要在别人危难时伸出援手。富人用钱财报答别人,穷人用道义报答别人。无缘无故得到别人丰厚的财物,这是不吉利的,恐怕将来要用死来报答人家啊。”武承休听了,深深地感叹田母的贤明,然而这也更加让他倾慕田七郎。
第二天,武承休设下宴席邀请田七郎,田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就亲自来到田七郎家,坐下后就索要酒喝。田七郎亲自为他斟酒,还摆上了鹿肉干,待客的礼数十分周到。过了几天,武承休再次邀请田七郎来赴宴,田七郎这才来了,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十分欢畅。武承休又送钱给田七郎,田七郎还是不接受。武承休就托他帮忙购买虎皮,田七郎这才收下了钱。
田七郎回到家后,查看自己所储存的虎皮,发现数量不够偿还武承休给的钱,就想着再去打猎,猎到老虎后把虎皮献给武承休。他进山三天,却一无所获。这时,恰好妻子生病了,田七郎忙着照顾妻子,煎药喂汤,无暇去打猎。十多天后,妻子突然去世了,田七郎为她办理丧事,做斋醮超度,武承休给的钱也渐渐花掉了一些。武承休亲自前来吊唁送葬,礼仪非常优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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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妻子后,田七郎背着弓箭又到山林中去打猎,心里越发想着要报答武承休,可始终没有打到合适的猎物。武承休了解到其中的缘故,就常常劝他不要着急。武承休殷切地希望田七郎能抽空到自己家来一趟,可田七郎始终因为觉得自己欠武承休的情而感到遗憾,不肯前往。武承休于是先索要田七郎之前收藏的虎皮,想以此促使他前来。田七郎查看原来的虎皮,发现已经被虫蛀得破烂不堪,毛都掉光了,心里更加懊恼沮丧。武承休知道后,急忙赶到他家,极力安慰劝解他。武承休又看了看那张破旧的虎皮,说:“这也还不错。我想要的,本来就不只是虎皮上的毛。”于是,他把虎皮卷起来拿走了,还邀请田七郎一同前往自己家。田七郎不肯去,武承休只好自己回去了。
田七郎心想始终无法报答武承休的恩情,就带上干粮进山,经过几个夜晚的努力,终于猎到了一只老虎,他将完整的虎皮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非常高兴,置办了酒席,想留田七郎住三天。田七郎坚决地推辞,武承休就锁上了庭院的门,不让他出去。
宾客们看到田七郎朴实粗陋的样子,私下里都认为武公子结交这样的人很荒唐。然而武承休对待田七郎,与对待其他客人截然不同。武承休要给田七郎换上新衣服,田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给他换上了,田七郎不得已只好收下。田七郎离开后,他的儿子奉祖母的命令,来归还新衣服,索要那件破旧的衣服。武承休笑着说:“回去告诉老奶奶,旧衣服已经拆了做鞋底了。”
从那以后,田七郎每天都送野兔、野鹿给武承休,但武承休召唤他时,他却不再来了。有一天,武承休去拜访田七郎,正好田七郎出去打猎还没回来。田七郎的母亲出来,倚着门对武承休说:“以后不要再叫我儿子去你那里了,你大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敬地向她行礼,惭愧地离开了。
过了半年左右,家人忽然禀报说:“田七郎因为争夺猎豹,打死了人,被官府抓去了。”武承休大吃一惊,急忙赶去查看,发现田七郎已经被戴上刑具,关在狱中。田七郎见到武承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以后就麻烦您照顾我的老母亲了。”武承休心情凄惨地走了出来,急忙用重金贿赂县令,又拿出一百两银子贿赂死者的家属。一个多月后,事情平息了,田七郎被释放回家。
田七郎的母亲感慨地说:“你的身体发肤都受之于武公子,已经不是我能独自珍惜的了。只希望武公子能一生平安,没有灾祸,那就是你的福气了。”田七郎想去感谢武承休,母亲说:“去是可以去,但见到武公子不要说感谢的话。小的恩情可以感谢,大的恩情是无法用言语感谢的。”
田七郎见到武承休,武承休温和地安慰他,田七郎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武家的人都觉得田七郎对武承休太疏远了,武承休却喜欢他的诚实忠厚,对他更加优厚。从此,田七郎常常在武公子家一住就是几天,武承休送他东西,他也接受了,不再推辞,也不再说要报答的话。
恰逢武承休生日,宾客众多,夜晚住宿的地方鞋子摆满了一地。武承休与田七郎睡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着干草睡觉。二更将尽的时候,仆人们都睡着了,武承休和田七郎还在不停地交谈。田七郎挂在墙上的佩刀,忽然自己从刀鞘中跳出几寸,铮铮作响,刀光闪烁如同闪电。武承休惊得跳了起来,田七郎也赶紧起身,问:“床下睡觉的是什么人?”武承休回答:“都是我的仆人。”田七郎说:“这里面一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他原因,田七郎说:“这把刀是我从外国买来的,杀人的时候连刀上都不沾一丝血迹。到现在已经传了三代人了,用它砍下的头颅有上千个了,可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过一样锋利。只要见到坏人,它就会鸣叫跳跃,说明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该亲近君子,远离小人,或许还能免除灾祸。”武承休点了点头。田七郎却始终不开心,在床上辗转反侧。武承休说:“灾祸和吉祥都是命中注定的,你何必如此担忧呢?”田七郎说:“我什么都不害怕,只是因为有老母亲在世。”武承休说:“怎么会到那种地步呢!”田七郎说:“但愿不会有什么事。”
原来,床下的三个人,一个是林儿,他是老仆弥子的儿子,很能讨主人的欢心;一个是小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经常使唤的;还有一个是李应,他最固执笨拙,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和武公子瞪着眼争吵,武承休一直很讨厌他。田七郎当晚暗自寻思,怀疑那个坏人必定是李应。
第二天清晨,武承休把李应叫来,好言好语地将他辞退了。
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了王氏为妻。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看家。书房中的菊花正开得灿烂,武绅的妻子心想公公出门了,书房的庭院应该很安静,就自己去摘菊花。林儿突然冲出来调戏她,王氏想要逃走,林儿却强行把她拉进屋里。王氏一边啼哭一边抗拒,脸色大变,声音都喊嘶哑了。武绅听到动静跑了进来,林儿这才松开手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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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休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愤怒地寻找林儿,可林儿早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靠了某位御史。这位御史在京城做官,家中的事务都委托给弟弟处理。武承休因为与御史有同朝为官的情谊,就写信索要林儿,御史的弟弟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更加愤怒,就向县令申诉。县令虽然发出了拘捕令,但衙役们却不去抓捕,县令也不过问。
武承休正愤怒不已的时候,恰好田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说的话应验了。”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田七郎。田七郎脸色惨变,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径直走了。
武承休嘱咐能干的仆人去跟踪监视林儿。林儿在夜里回家,被跟踪的仆人抓住,带到武承休面前。武承休对他严刑拷打,林儿却出言冒犯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恒,向来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担心侄子因为暴怒而惹祸,就劝他不如把林儿交给官府,按法律处置。武承休听从了叔叔的建议,将林儿捆绑起来送到公堂。
然而,御史家的书信却送到了县衙,县令释放了林儿,把他交给御史家的仆人带走了。林儿的气焰更加嚣张,在众人面前公开造谣,污蔑武承休的儿媳与他有私情。武承休无可奈何,愤怒得几乎要气死,他骑马赶到御史家,在门口又俯又仰,大声叫骂。邻居们赶来安慰劝解,他才回到家。
过了一夜,忽然有家人禀报说:“林儿被人碎割,尸体被扔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心中的愤怒稍微得到了一些发泄。不久,又听说御史家状告武家叔侄,武承休就和叔叔一起到官府去对质。县令不容他们分辨,就要鞭打武恒。武承休大声抗争道:“杀人的罪名莫须有!至于辱骂官员的事,则是我做的,与叔叔无关。”县令却置之不理。武承休气得眼睛都要瞪裂了,想要冲上去,一群衙役将他拦住揪住。那些拿着棍棒的衙役都是武绅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体弱,板子还没打一半,就奄奄一息死了。县令看到武承休的叔叔快要死了,也不再追究下去。武承休一边号哭一边叫骂,县令也装作没听见。武承休只好让人抬着叔叔回家,心中又哀伤又愤怒,却毫无办法。
武承休想着要找田七郎商量对策,可田七郎却一次都没有来慰问。武承休暗自心想:“我对待田七郎不薄,他怎么突然像个陌生人一样?”他也怀疑杀死林儿的一定是田七郎。可又转念一想:“如果真是他,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呢?”于是,他派人到田七郎家去打探消息,到了那里却发现门紧闭,寂静无声,邻居们也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一天,那位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室,与县令商量事情。正值清晨有人送柴送水进来,忽然一个樵夫走到他面前,放下担子,抽出锋利的刀,径直朝他冲了过去。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急忙用手去格挡刀刃,刀刃落下,砍断了他的手腕,紧接着樵夫又砍一刀,才砍下了他的脑袋。县令吓得大惊失色,连忙逃窜。
樵夫此时还在慌张地四处张望。众多衙役和官吏急忙关上衙门,手持棍棒,大声呼喊着围了过来,樵夫见状便自刎而死。众人纷纷围拢过来辨认,认识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个樵夫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后,才出来查验尸体。只见田七郎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之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把刀。县令正停下脚步仔细查看时,田七郎的尸体忽然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竟然又砍下了县令的脑袋,随后再次倒在地上。
官府的官员们连忙去抓捕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却发现他们已经在几天前就逃走了。
武承休听闻田七郎死去的消息,急忙骑马赶来,痛哭流涕,极其哀伤。人们都认为是武承休主使田七郎去行凶的。武承休为了此事,耗尽家财,四处托关系打通各路关节,才最终得以脱罪。
田七郎的尸体被丢弃在荒野三十多天,周围有飞禽走兽环绕守护着。武承休将他的尸体取回来,隆重地安葬了。田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改了姓氏为佟。他从行伍中起步,凭借着战功一路晋升,最后做到了同知将军。后来他回到辽阳,此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武承休便带着他来到他父亲的墓前,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