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看了斐蓁一眼,还是提点了一句,『别想着太复杂……越是复杂的问题,越是要简化……想到什么,便是先说什么,要不然怎么知道你想的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复杂……简单……』斐蓁重复了几声,『学识?不对……是经文?』
斐潜点了点头,『看,这不就是简单了么?天子,君臣,乃至于天下之士,天下之土等等,都是写在哪里?出自何处?经书啊!一代代都是学同样的经书,一代代都奉其为经典,那么自然就是一代代的相传……那么,这经书,又是谁写的?孔孟等人。那么孔孟之人为什么能写,其他诸子之书为何鲜有留存?是其他诸子不识字,还是不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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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应该不是……』斐蓁回答道。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斐潜追问道,『你再想想之前我问的问题,联系起来……想到一个答案之后别停,继续往下推……看问题永远别只盯着表面,要尽可能的一直要探寻到其内核……』
斐蓁的小脸又是皱了起来。
又是过了片刻,斐蓁忽然一拍手,『我想到了,经书是为了传承!传承!而在诸子百家之中,只有孔孟之道传下来了!』
『传承……是对的,但是传下来的,不仅仅只有孔孟……』斐潜呵呵笑道,『你自己没发现么?在君子六艺里面,究竟有哪些,才能算是原本孔仲尼擅长的?不是那几本书,而是「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斐蓁回答不上来。
『是融合……』斐潜缓缓的说道,『将自己不擅长的,融合了进来,就变成了自己擅长的了……』
斐蓁一拍手,『就是青龙寺说的,「去芜存菁」!』
去芜存菁本身是后世的语言,但是被斐潜讲出来之后,庞山民加以引用在扩散而开,也不存在什么特别的认知障碍。
芜,杂草,菁,指韭菜,或是蔓菁。
斐潜缓缓的点头,『这才是最根本……正经,是为了这个,正解,也是为了这个,引入泰西,同样也是为了这个……』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后世仅有华夏留存,这固然有地理上面的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但是其中核心的问题,是文化的传承。
儒家,这个在华夏文化传承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儒家能够打败众多的竞争对手,成为了华夏文化的传承主流,并不是因为儒家本身就有多么强大,而是儒家一开始很弱小。
法家,依靠着君权,掌控着刑罚。
墨家虽然不依靠君权,但是一声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至于名家纵横家,虽然平日里面只剩下一张破嘴,但是重要时刻一条舌头能舔得六国服服帖帖……
其他诸子在高光的时候,孔子在流浪。
其他诸子在当官的当官,掌权的掌权,孔子依旧在乡野之间……
孔子在20多岁的时候在鲁国,仅仅是当过管理仓库和牛羊之类的闲官,后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快到50岁的时候,才被鲁定公任命为地方的行政长官,三年后方升为司空,相当于鲁国的工程建设部长,到了第四年,51岁的孔子当上了鲁国大司寇,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长,并且代行鲁相职务。
这是就孔子一生中当过最大的官了,显然和六国丞相什么的,根本不能比。
当然,很多人不是和孔子同期的,或许也没有什么可比性,只不过孔孟都能连在一起,同是春秋战国的人,相互对比也不算是什么。
那么为什么其他诸子都是高光在前,越来越是暗淡,而只有孔子却是越来越明亮,然后影响了华夏千年呢?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孔子什么都没有,而后来孔子什么都『有』了。
孔子不仅是成为了『圣人』,还有各种『微言大义』,以至于后续的王朝都盯着往里面找,却少了抬头眺望的,慢慢的,就裹足不前了……
『天子,当有,但是这个「天」,不是天空的「天」,而是天下的「天」,若是本末倒置,自以为天子的,就往往难成真正的天子了……』斐潜摸着斐蓁的脑袋,缓缓的说道,『若是真的以天下为「天」,那么即便名头上是不是天子,也更胜天子……』
『兵器也好,经书也罢,乃至于整个的华夏,还有西域之西的泰西,都应该是手中的工具……而不应该成为一种禁锢……』
『或者,成为拖累自己前进的累赘……』
『就像是这风,一旦停下脚步,就没了,就无法继续呼啸……』
斐蓁睁大眼,略有所思的看了看斐潜,又看向了远方。
北风呼啸。
总是有一些人拒绝抬头,总是有一些人拒绝变化,总是有一些人拒绝谦逊,总是有一些人拒绝包容,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有一些人能感知到远方的风,能探寻到世界的改变,愿意去求知,求新,求变,那么,华夏就有更好的明天,更为璀璨的光华!
长安城中,远远不仅仅是只有斐潜父子两个人在面对黑暗期待黎明……
有黄氏工房,面对着通红的铁块,轰然巨响。
锤落砧块,火星四溅。
只有经过千百锤炼,方有坚韧。
有书楼小院,桌案上摊开的书卷,烛火轻闪。
笔落纸上,墨汁晕染。
只有经过千万书写,方得筋骨。
独一无贰长安城。
不容有贰,方是日夜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