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未来,风已满楼。
淮南王刘安欲反,似乎已是路人皆知之事,但亦仅止于策划层面,并无动兵迹象。
闲来无事,除却炼丹修仙,便与谋士伍被、左吴计议造反,察看地图,纸上谈兵,部署进军路线,以为消遣。
伍被乃楚国人,据传谓是伍子胥后代。因颇具才识出名,时为淮南国中郎。淮南王喜欢学术,屈身礼贤,招集英俊博学之士,伍被列居众士之首。
今见淮南王每日相召,商议造反之事,遂进谏道:大王乃是当今天子皇叔,尊贵冠于诸王,民殷国富,何出此亡国之言?昔我高祖伍子胥公,曾谓吴王:臣今见麋鹿,游于姑苏台上矣。今臣亦借先祖之言,将欲见淮南王宫中长出荆棘,露水沾襟也。
刘安闻言大怒:依卿之言,是谓我将如吴王,终将自尽,无颜再见先人于地下乎?
遂扣押伍被父母,囚禁三月不释。伍被不肯认错让步,只日夜涕泣而已。
三月过后,刘安再次召见伍被,问道:孤今欲拜公为上将军,肯从我否?
伍被:臣不敢从命。大王非欲起兵,臣为大王出谋划策可也,但不愿为将。
刘安:却是为何?
伍被:臣闻智者思虑通达,事未发而能预其征兆;故圣人行事,万无一失。周文王一动而名扬后世,列为三王之一,是因应天而动者。大王逆天而行,不败而何!
刘安:怎见得寡人便是逆天行事?
伍被:依臣观之,朝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尊卑有序,政通人和;天子做为,皆遵循古圣王之道,风俗淳正,纲纪完善。商贾载货周行天下,道路无所不通,贸易繁荣。南越归顺,夷羌称臣,束瓯入朝,拜见天子。拓长榆塞,扩朔方郡,匈奴受挫,元气大伤。虽不比古太平盛世,亦谓天下平安。王欲此时起兵,岂可成乎!
刘安:山东若乱,朝廷必以大将军引兵平之。公谓卫青其人若何?
伍被:臣之好友黄义,曾随大将军卫青讨伐匈奴。其说大将军礼遇士大夫,爱护士卒,人皆愿为效力;驰骋如飞,武功卓绝,熟悉军事,委实不易对付。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亦说大将军号令严明,身先士卒;士兵休而后息,部将喝而后饮;士兵尽渡,自己而后涉河。皇太后所赐,皆转赐部下。即使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也。
刘安:我儿蓼太子,智谋过人,天下无双,非凡人可比。其谓汉廷公卿列侯,都不过沐猴而冠,徒有其表而已。便只一个区区卫青,岂能阻我举国之兵哉!
伍被:既如此,只有先刺杀卫青,大王才能起事。
刘安:公谓前番吴王起兵,以诛晁错,因何最终不胜?
伍被:吴王时为刘氏祭酒,又被赐几杖,可免入朝;统治四郡,方圆数千里;采矿冶铜铸钱,煮海制盐,伐木造船,国富民兴。赠珍宝以赂诸侯,与七国联合,统兵西进。以此造反,则初败大梁,又败狐父,致被越人俘获,死在丹徒,身首两分。命亡国灭者何?是天欲惩之,高祖亦罚之也。以兵强人众而不能成功,何哉?因违民意,又不合天时也。
刘安:吴王无能,怎知用兵之道?不知扼其险隘,致汉军皆出成皋,故而败亡。我派上将缓先扼守成皋口,复使周被发颖川军挡住辗辕、伊阙,陈定发南阳军据守武关;则朝廷控制洛阳,只余北有临晋、河东、上党、河内诸郡,及赵国交界数条溪谷,可以通行。人谓若断成皋通道,则必隔绝天下。孤据三川险要,招集天下精兵,公谓如何不胜?
伍被:愚臣不敏,只见其祸,不能见其福也。
刘安:诸卿弹劾,天子怀疑,形势所迫,不得不反!今诸侯多有过失,大都心中不安,定有响应我者;若诸侯不应,孤则回取衡山,与刘彻划江而治,公谓如何?
伍被:依殿下之计,是取衡山国而进击庐江;夺寻阳船只,坚守下雉,驻兵九江北岸,断绝豫章入口;沿江设置强弩,东保会稽,南联越国,凭险于江淮。可是如此?
刘安:正是,正是。公谓如何?
伍被:如此可持期年,却无胜算。
刘安:我国中贤士高人众多,如左吴、趟贤、朱骄如辈,皆都认为孤若起兵,十胜八九,胜利在握。惟独先生认为结果不妙,却是为何?
伍被:大王多年招贤纳士,大臣中堪称将才者原本不少。但因仗殿下威势,违法乱纪,都被天子收入狱中矣!所余众人,已无堪作大用者。
刘安:昔陈胜、吴广起自佣奴,百人之众。然起于大泽,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西进到戏,众达一百二十万。我国虽小,持兵者亦有二十余万,公何谓有祸无福?
伍被:秦王无道,残害天下,焚书坑儒,毁灭圣绩,废弃礼义,专用刑罚,尽输江南之粮以馈西河。男耕不足以供军粮,女织不足以做戎装,民精疲力竭,思乱者半数。派蒙恬筑长城绵延万里,常有数十万将士风餐露宿,劳战而死者不可胜数,横尸遍野,民十乱其六。又派徐福入海求仙,致其海外称王不归;尉佗逾五岭南攻百越,亦在南越称王。去者不归,百姓离心,民十乱其七。又引千乘万骑巡游天下,修阿房宫,征收重赋,征发贫民戍边。政令苛暴,刑罚残酷,百姓捶胸怨恨君主,民十乱其八。当此之时,高祖尚云,姑且待之,圣人当自东南方起。未期年,陈胜吴广呼,高祖项羽和,天下响应。此谓乘秦之间,亡时而动,百姓归心。故高祖能兴起于军伍,成就帝王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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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高祖起于十里亭长,创此伟业。我据江淮之广,百万之众,岂不能乎?
伍被:殿下只见高祖得天下之易,独不见吴、楚叛亡结局耶?今上统治天下,齐政令,爱众生,广施恩,口虽不言,声如惊雷;令虽未发,教化神行。心有所思,威震千里之外;百姓赞之,景形响应。大将军卫青之能,又非章邯、杨熊可比。殿下军队不及吴楚什一,天下又比秦时安宁万倍。望纳臣谏,则淮南幸甚!
刘安:孤若不听先生,则又如何!
伍被:臣闻箕子经故都时,作《麦秀》之歌,为纣王不用比干而痛。孟子云:纣王贵为天子,死时不如平民。是谓纣王自绝于天下,并非天不佑之。今大王自弃千乘之尊,臣故悲之,不忍殿下将被天子赐给绝命之书,又赐鸩酒白绫,忍见殿下先于群臣,死于束宫耳。
刘安:则不能凭其侥幸,而求万一成功耶?
伍被:实不得已,臣有愚计。
刘安:计将安出?
伍被:观今时局,天下安定,诸侯对朝廷皆无二心,百姓对朝廷亦无怨气。但朔方郡地广土肥,百姓不足以充实其地。大王可伪造丞相、御史奏疏,请迁徙郡国豪强、久罪遇赦犯人,以及家产五十万以上诸民,皆令迁到朔方,多遣甲士催促,逼其按期迁徙。又伪造皇帝诏命,令左右都司空及上林、中都诸官,收捕罪犯,逮捕诸侯太子及其亲幸大臣。如此,则必使百姓怨恨,诸侯恐惧;殿下再派辩士去劝说诸侯谋反,或能侥幸成功。
刘安:先生之言甚善。尽管如此,孤谓不至到此地步,为此烦难。只要我直接发兵北向,岂不兵贵神速,攻其不备?斯可矣。
伍被摇头叹息而已,不再答言,告辞而出,听天由命。
淮南王庶长子名叫刘不害,只因刘安不喜,王后荼不以为子,刘迁不以为兄。刘不害有子刘建,才高负气,常怨父亲不得封侯;于是阴结外人,欲扳倒世子,以其父代之。
世子刘迁得闻风声,便将刘建逮捕拷打;终因无有实据,然后释放。
刘建越加怨恨,遂派友人严正上书,举报淮南王世子阴谋作乱之事。汉武帝闻报,以为旧案重提,不以为意,再将此事交给廷尉,发付河南郡守处治。
时有辟阳侯审食其之孙审卿,怨恨淮南王刘长杀其祖父,闻知此事,便向丞相公孙弘添油加醋,告发淮南王世子谋反。并说谋反证据,皆都握于淮南王长孙刘建之手。
公孙弘闻此,便命河南郡府暗地请来刘建,询问实证。
刘建趁此机会,多方指证世子刘迁反状,并供其同谋朋党名单。
刘安闻说刘建被召往郡衙受审,害怕谋反之事败露,于是命令伪造皇帝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符印,以及各郡县守丞官印,将欲就此起兵。
造反玺印、官服预备妥帖,淮南王又派高手刺客,西入长安,分别打入大将军幕府及丞相府衙。意欲刺杀大将军卫青,说服丞相里应外合,迎接淮南王进入长安,即皇帝大位。
又恐国相及诸大臣不从,于是又召伍被密谋,欲先杀死国相,及国中二千石以上大臣。
伍被献计:可假作宫中失火,国相、二千石大臣必来相救;部曲皆持水具,不能兼兵。殿下提前埋下精兵,待其人到时,杀死即可。宜同时派人扮作捕盗兵卒,手持羽檄,从南方驰来,大呼南越兵入界,以借机整军发兵,可使朝廷不疑。
刘安大喜,又问:我率兵向西之时,诸侯若无人响应,则当如何?
伍被答道:则依殿下当初所定之策可也。南取衡山以攻庐江,夺寻阳船,守下雉城,扼九江口,断豫章彭蠡湖口,以强弓劲弩临江,设防南郡。再东进江都、会稽,南联越国。如此,则于江淮之间屈伸自如,犹可拖延一些时日。
刘安赞道:先生所言,真至善之计也。
便在淮南王依旧沉浸在纸上谈兵之时,朝廷方面已经展开动作。河南郡守因受丞相密嘱,将淮南王孙刘建供词呈报廷尉,继又转呈朝廷。汉武帝亲览供词,这才重视起来,遂与丞相公孙弘商议对策。
公孙弘献计:可使廷尉巡视各诸侯国,以召见淮南国中尉为名,逮捕世子刘迁以归。则不需刀兵,乃当初汉高祖诡游云梦,擒捉楚王韩信之计也。
汉武帝闻而大喜,诏命依计而行。
廷尉奉命,乃以召见淮南国中尉名义,离京南下。未料此事却被淮南王公主刘陵侦知,遂遣快马出京,报予父亲淮南王。
刘安得报,急与世子刘迁谋划,诏命国相及二千石大臣进宫,杀之起兵。
国相毫不怀疑,坦然而至;内史外出不在国中,得以脱身。中尉则遣人来请罪:臣须往边境,迎接天子陛下派来使臣,分身乏术,故此不能入宫面见大王。
刘安遂对世子说道:内史、中尉不肯前来,若只杀死国相一人,反倒打草惊蛇,奈何?
刘迁:无计奈何,只得暂时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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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与国相闲话一番,便即放其出宫。淮南王父子就此再度犹豫,不敢擅自行动。
刘迁:此前参与谋杀朝廷中尉殷宏者皆死,已是死无对证。父王部下群臣中可依靠者,先前都被朝廷拘捕,今已无可倚重举事者。时机不熟,此时起兵,恐难成功。
刘安:若依汝计,却当奈何?
刘迁:既无人证,儿臣甘愿前往廷尉处,与朝廷混赖一番,或能侥幸脱罪。
刘安也想就此罢手,不再造反,遂应世子之请。
于是刘迁自谓有恃无恐,便主动前往廷尉大营,自首接受审查。进入帐内,抬头看时,忽见廷尉身侧站立一人,正对自己凝视冷笑,不由大吃一惊,亡魂皆冒。
此位廷尉侍从非别,竟是仇人雷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