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摆在白贻清面前有三个问题,第一是被俘要不要殉节,不殉节要不要投降,投降了要不要出力。
这三个问题层层递进,第一个由他是不是英雄决定;第二个由刘承宗的个人魅力决定;第三个选择则决定了他是不是个无耻之徒。
目前看来英雄他是做不来了,由一介书生做到封疆大吏,猛然间发现自己跌落神坛,所作所为根本配不上曾经的荣誉与骄傲……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心里这个坎儿折磨一辈子。
刘承宗带着护兵一路经过戒备森严的街道,登上南城墙。
还没上城墙,白贻清就听见瓮城里的喧哗高叫,等他们上了城门楼,眼前豁然开朗,瓮城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四方桌,两张桌子拼一起,六张条凳十二个人,元帅府近千名军士坐得满满当当,正在瓮城里大快朵颐。
刘承宗在城门楼扶着城垛,朝城下指着对白贻清道:“伱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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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个时候,白贻清才明白他们俩刚开始吃饭时,刘承宗说的那句‘这够一什人吃了’是什么意思,瓮城里每个拼起来的桌子上都摆着他们吃的四样肉菜,只不过分量要比他俩吃的大一些。
一干军汉有的还穿着铠甲,但更多人没穿铠甲,制式棉袄敞着怀,甚至有人吃高兴了光着膀子蹲在条凳上,露出满身腱子肉,浑身上下就一条破棉裤跟腰上的刀、桌上的铳。
“这……全军都吃这个?”
在白贻清目瞪口呆之中,刘承宗抬手指向周围,道:“延恩门、广德门、永康门、咸熙门,四门瓮城每门一百一十桌,今天我的兵啥事也不干,就是吃和玩。”
“甘城内外四关厢戒严,也不怕军士扰攘百姓,各大队在城下吃饭,吃饱了,百总带去逛甘州八景,玩高兴,全军回营读书。”
白贻清寻思这跟自己见过的兵都不一样啊?活像一群生员秀才,往酒肆一座炒四个肉菜,吃饱喝足出门游玩,玩够了回家念书,哪儿当兵的有这待遇?
而且说实话,他在街市上看见那些戒备森严甲光耀日的军兵,对元帅军的军容军纪评价极高;但看见这帮在瓮城里军容不整、敞开吃喝的军汉,内心的评价又一下子跌落谷底。
他看看瓮城里光膀子大口吃喝的军汉,又转头看看城墙上顶盔掼甲抱着胳膊一脸骄傲的刘承宗,斟酌着问道:“刘大帅的束伍法似乎于在下了解的略有不同,把兵放出去,他们还回得来?”
刘承宗像听到了不得的笑话一样,转头诧异地对白贻清反问道:“放出去回不来,算什么束伍?”
白贻清摇摇头,担忧地看向瓮城里的士兵:“他们看上去……像我在陕西见过的流寇。”
刘承宗脸上骄傲的笑意一下子就冷了:“你们凭什么,把走投无路的破产农民和被欠饷激怒的边兵称作流寇?”
尽管他的语气还很冷静,但却比须发皆张的咆哮更令白贻清感到害怕,但白贻清没有退缩,依然说道:“他们是流寇,县城残破闾里为墟,我眼见为实,大元帅也是陕西出来的,难道还要这件事上颠倒黑白?”
刘承宗摇头道:“他们杀人了,抢劫了,一个个首领残忍雄猜,死在刀下的多数都是无辜之人,没错。”
“但他们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农民无立锥之地,大旱连年佃田都颗粒无收,官府非但不赈灾还敲骨吸髓收取赋税,数十上百边兵三年无饷卖儿鬻女还要提头与北虏血战,难道这就不是屠杀了?”
“他们在家在军队活不下去了,跑到外面立个寨子,被大明朝的忠臣良将凭坚甲神器像撵兔子一样打得满地跑,你们……”
刘承宗抬手指着白贻清道:“天下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还能推动新政改革吗?改革不了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孔甲继位以来夏朝民不聊生,商汤可以革命;商汤的王朝到了帝辛沉湎酒色,周武王可以革命;嬴政书同文车同轨一统海内,汉高祖掀翻大秦,他的王朝数百年后百姓照样高呼苍天已死。”
“哪个王朝建立之初不是为民请命,又有哪个王朝末年不是民不聊生,不就是这帮趴在祖宗功勋簿上的蛀虫躺了几辈子,你们这些人削尖脑袋抢剩下的,抢完了还跟那帮蛀虫学。”
“我十年寒窗苦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学了一身文武艺,不让我科举我不考了,我去当个卖武艺的兵,当兵不给饷我就回家,我回家实在不行当个武师磨刀匠,吃饱穿暖就行,这还不行我怎么办?”
“你们管那些不甘被抢走,不甘填壕沟,被打得满地乱跑活下来的人叫流寇,谁想流啊?那不是平民百姓血肉之躯挡不住大炮铅子吗,能挡住早他妈天街踏尽公卿骨了,还听你聒噪!”
“流寇!”刘承宗不屑地转头啐出一口,对白贻清问道:“怎么,我们太祖皇帝建立大明,真以为能万世永固?他驾崩第二年就靖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