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瑜的家眷都快疯了。
心智脆弱的哭哭啼啼,刚强的也如遭雷击。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不止他们想不到,就连张献忠、韩王甚至亲自执行的周清,也想不到。
刘承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派人横跨黄河,进保德州掳来陈奇瑜的家眷,一不为劝降、二不为泄愤,就为把他们塞进西安雄城。
当然更傻眼的是城墙上的陈奇瑜。
自从西安府城开始放人出城,他这几天吃饭睡觉都在城门楼上,时刻派人盯着元帅军的动向。
不过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或者恐惧什么。
刘承宗接收百姓、或不接收,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刘承宗气急败坏攻城、或坦然接受,他也不知道该期盼还是恐惧。
西安城内的官员将校,大多都像他一样。
总之,是已经被围城折磨疲了。
但他确实没想到刘承宗会从营地里押人出来。
因此一听说这个消息就赶紧登城,端着望远镜一看,怪了!
虽然那些出营的人离得太远,看不清,但陈奇瑜觉得那些身形都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一方面是他作为陈氏最显贵的后辈,自打陕西起义,就一直在陕西的西安府与延绥之间仕官,也很多年没回过家了。
另一方面,则是他也根本想不到那个方向,只觉得是投降刘承宗的官员同僚。
不过好像还有妇人孩子,刘承宗这是把谁的家人都弄过来了?
不知道,再看看。
随着那大队人群离壕沟越来越近,陈奇瑜突然就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城头。
好家伙!
那不是我弟弟吗?
他不在老家,咋跑陕西来了?
哎哟,还有母亲和白姨娘,四叔和陈奇瑛,那小个子是陈奇璋吗?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
九年了。
从天启六年,他担任陕西的关内道副使算起,他只回过两次家乡。
第一次是崇祯元年上任河南参政,认为郭氏的无赖儿子配不上小妹,回家退婚。
随后是崇祯二年,小妹自尽回家奔丧,紧跟着便仓促上任陕西按察使,在那之后他再也没回过家乡保德州。
我还当是谁的家人被刘承宗押来了,原来是我家人啊!
陈奇瑜呆立当场,血嗡地一下涌上脑袋,怒发冲冠,一双眼睛也登时红了起来。
他是万万没想到,刘承宗会把他的家人弄过来。
因为陈奇瑜并不是段复兴那种,信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官员。
他一直在和家族切割。
准确的说,他是一直在有意地遏制家族发展。
家里乡亲族人给他写信,希望到他身边做官,都被他一口回绝。
作为崇祯年间深耕陕西多年的外省籍资深官员,陈奇瑜眼看着武之望等高官显贵排着队不得好死,深感不安。
同时因为妹妹陈敬自缢的事,他也对家人感到愧疚,不愿再看见谁因权势、富贵之类的身外之物死于非命。
因此在得势之后,便建议同辈兄弟,没功名的要去考个秀才,有了秀才功名的就安心读书,不要再追求举人进士的出身。
反正陈氏是保德州的书香门第,地方豪族,很有财力。
单是天启六年保德遭灾,刚出任陕西关内道副使的陈奇瑜,就从家里拿出白银三千两赈灾,并且代家乡交了当年的租赋。
即使没人出仕,也不会影响生活。
毕竟天下已经大乱,这个时候考取功名出去做官,没好处。
不如留在家乡读书,反正我已经在陕西了,事情做得好,等到祸患平息,你们再出仕也不迟。
事情若做不好,死我一个,也算保德陈氏给朝廷尽忠了。
也正因如此,他家那帮平辈兄弟,才一个个都顶着秀才、贡生的名头,连个举人都没有。
陈奇瑜根本就不信鸡犬升天。
他知道这条路有多危险,也根本不给兄弟子侄和他一起升天的机会。
面临这样的环境,鸡犬不宁才是常态,更别说稍有不慎就会全家一起上西天。
保护家人,曾是陈奇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