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十二、三岁的吕隆说自己并不追求锦衣玉食,石垣禁不住为对方的纯真发笑,他脸上笑的很开心,心里却又感到悲哀。
“你生来富贵,所谓疾苦止于粗衣粝食,岂知小民为谋糊口,碌碌终日仍不免饥困,纵如此,尚且忍耐,只以大势纷乱,惶惶无定,才有‘亡无日矣’之叹。”
亡无日矣,说得是将要灭亡,可以理解为一种危机感。
对普通人来说,就如击壤歌中所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可百姓真的不羡慕帝王吗?当然是羡慕的,只是差距太大,自知是白日做梦,而生存赋予的压力却近在咫尺。
这属于被无视的危机,即便知道了,也当没看见。举个例子,每个行当都有所谓的职业病,知道有害还从事相关工作,那不是傻,而是生活所迫。与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才发作的病痛相比,赚不到钱一家子就要饿肚子的现实更加迫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才是常态,就像一重无形枷锁,却又是大多数人主动选择戴上的。
提到魏晋,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名士风流,实际上这却是个比烂的时代。汉末三国群雄割据,已经是天下大乱,西晋短暂统一,紧接着又是八王之乱,进入十六国大分裂时期。总听人评价西晋在大一统王朝中不值一提,可是跟当时前、后的乱世一比较,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所以桓温北伐驻兵灞上时,才会有年过七十的老者感叹:“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释道安来到关中,才察觉在前秦盛极的势头下,潜藏着巨大的隐患,而先他一步入长安的王嘉、石垣,也看出来了,奈何无力改变,所以几次拒绝了征辟。
王猛在前秦推行改革时,阻力极大,多少权贵对他喊打喊杀,要不是苻坚信任,以及外戚重臣李威、举主吕婆楼力挺,早被苻健一系余留的勋贵们弄死了。王嘉、石垣没有这样的背景,入仕也是闲散,平白受人拘束,反不如在野随心交游。
吕隆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可以说是前秦立国关中后,才成年、出生的这两代贵宦子弟的缩影,未经筚路蓝缕之苦,根本想象不到其中的艰辛。自觉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满以为国家大事不过如此,手到擒来,实则想当然,被视若儿戏,过于理想化的苻坚也包括在内。
随着苻洪、苻健时期的名臣大将接连过世,再加上如同股肱的王猛病故,苻坚在伤感之余,始觉时世之艰,不知不觉,步入中年的他已是鬓发中白。一面是老之将至且父辈寿数不长,一面是连失宰辅导致其对国政的掌控遭到削弱,灭前凉、灭代国、攻克襄阳,一连串的军事胜利带来的威望,并未能改善苻坚的处境,军中宿将邓羌、杨安等人的故去,淮阴又大败一场,使得军队也渐渐失控。
加上天灾的影响,前秦内部又有叛乱,至淝水之战时,仅仅三、五年间的有限积储,并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用兵。苻坚亲征更像是在赌,赌自己一定能赢,凭借灭晋的军事胜利,来压制、统合军中派系,结果一败涂地。
前秦连续兼并周边数国,光是关东的并、冀、幽、青四州,就数倍于关中,有兵数十万的前燕都不是对手,国中上下难免会轻敌松懈。兵心骄,还可说士气高昂,将心骄,就是自取灭亡之道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彭超在淮阴为谢玄率北府兵大败,晋军借水路地形的便利,灵活穿插,占得主动。秦军几番应对都是临时改变计划,也没有事先估算败退的方案,一次失利之后,来不及调整又被追着决战,后面滚雪球似的跟着连连败绩,这几乎是后来淝水之战的预演。
石垣不营产业,居无定所,亦无妻小,更不受赠施,当时天灾、战祸频发,他在途中每遇丧葬,并不忌讳,总是主动去吊问。他吊祭的不光是途中遇到的丧者,也在一桩桩一件件令人感到麻木的世事中,提前为时局尚安的前秦吊祭。他哭不够警醒的统治阶层,哭茫然无措的百姓,更哭自己的渺小无力。
种种行为就算是发生在现代,也会有很多人不理解,大概率会以为是行为艺术,又或者觉着类似持戒的苦行僧。
可在当时,这不过是一个有远见者,既无力改变世道,又不甘如大河东流所携泥沙般被大势裹挟的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