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之中我见你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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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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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