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没有那么蠢。”
她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
“我知道人不会变,也知道地狱的一扇门背后,只是下一层地狱。”
和但丁在《神曲》里写的不一样,地狱的层数并不是个普通的数字,而是无穷——飞蛾们前仆后继地用身体去冲撞地狱之间的那层现实,也只是进入了下一层地狱。
清醒的人往往都痛苦,快乐的人大多也只是带着眼罩在地狱里行走,苦中作乐。
赫麦尔的嘴唇动了动,嘴角微微上扬着,不像是被她婉拒了,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欣慰的样子。
小主,
L的手腕一翻,手里陪伴了她多年的烟就这样在凛冽的夜风里加速坠落,绿色的火星逐渐消弭在风中。
“永生者”是没有做梦的权利的。
虽然原因不同,但无论她还是赫麦尔,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亡。与其渴望着美好的东西永不消散,何不把这一场美丽的幻梦送给脆弱又美丽,生命短暂得像蜉蝣般的人类,以此祭奠往生者,让他们曾经的希望和幻梦都埋葬在这个冷漠又忙碌的人间。
而这世上的生灵之悲喜并不相通。
就在赫麦尔和L站在高楼之上,孤独地与星月为伴时,陆正在浴室里等艾丝蒂洗澡。
她的沐浴室相当豪华,除了普通的淋浴之外还有个带按摩功能的室内温泉。
温热的泉水一放满,整个室内都弥漫着温润氤氲的雾气,月华般的室内光线被雾气里细密的水珠折射开来,朦朦胧胧地敷在墙面米白色的石板上。
洗澡的地方和白色的整体洗漱台完全分开。
他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抬眼就能欣赏不远处的温泉水滑洗凝脂,也可以听见她用不知名的语言唱的歌。
温泉旁边铺设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旁边完全透明的人工温室里,种植着两株四季开放的白玉兰。
公主周身珠光色的白色微芒漂浮在湿润的空气里,更是把眼前的场景衬得宛如仙境。
陆脖子上搭着毛巾,但头发还没完全擦干。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下来,或者顺着鬓角和额角往下掉,他也没去擦。
他站起来,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种不真实感。
人类的大脑对于自己的长相认知很奇怪。
看见了照片和镜像,知道是自己,但要去仔细回想,自己的脸长什么样,眼睛长什么样,眉毛长什么样,却往往回忆不起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得知黎星去世,感到这个世界好像和平日里有点不太一样,今天看着镜子里自己只觉得比平日里更陌生一些。可能是因为电流不稳定的原因,头顶的灯光竟然闪动了一下。
艾丝蒂悦耳的歌声放缓了,声调凄美悠长,像是迷雾之海上引人沉水的塞壬海妖。
毫无预兆的,他脸上滴落的水滴速度显着降低了。
透明的液体在流速极度缓慢的时间里,表面张力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胶质似的以极缓慢的速度从脸上掉落下来。
镜子被他擦干净的部分再次蒙上了细小的薄薄水雾,只是水雾形成的速度也非常缓慢。而在被水雾覆盖的椭圆形镜面正中,他的脸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甚至隐隐看得到一个颇有古意的女人的形象。
镜中人的脸曾经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深处,光是触碰起来都有种强烈的灼烧感。
人脑有自我保护机制,会把创伤性的回忆隐藏在最深的地方,以保证我们不至于会被往事逼到疯魔。
随着记忆中最后母亲被炸得只剩下残肢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幼时早已模糊的回忆连带着那些尘封的模糊记忆的细节,就像是潮水似的涌入脑内。
弗洛伊德说,我们成年后爱上的人,都有我们父母的影子——
而记忆里的母亲,和镜中人的脸孔重合起来,几乎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人。
乌发螓首,鹅蛋脸儿,瓷白的皮肤,细长的眼睛,森森的睫毛下一双碧绿的眼睛。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这样的美人美得意大于形,甚至因为太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有点鬼气——
像是翻开发黄的纸页,蒲松龄写的化了形的白狐,也像是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画里,顶着漫天风雪,抬起纸伞,伞下令人忘记呼吸的容颜。
陆看着镜中人又惊又喜,许多想和她说的话都噎在喉咙口,如鲠在喉。
“……母亲。”
在他还没说出话之前,镜中人对着他微微一笑,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耳边传来低语似飘渺的女声,一开始听不太真切,像是背景有强烈的难以辨别的杂音。镜像四周也出现了轻微的模糊和扭曲,几个不成形的灰色人脸挤在镜框附近,呼之欲出又逐渐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