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集 楚宫惊变

黄河无言,波涛呜咽。

孟明视渡河登岸,向河心凝望良久,思及渔翁为己中箭而死,不由潸然泪下。

公孙支迎回三帅,还至秦都,止于城外,使人报入城去。

秦穆公闻说秦师败于崤山,全军尽没,三帅皆为晋军所获,本来寝食俱废。忽闻报三帅被公孙支接回,不由转忧为喜,对众臣道:若非百里奚与蹇叔提前巧计安排,安得三位将军复还?其止于城外而不入,是惧我问其败军之罪,众卿可随寡人出城去迎。

话音未落,早有数臣奏道:孟明视等丧师辱国,依法当诛,何当主公亲自出迎?

秦穆公叹道:此番兵败,是寡人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纯属自招,且累及三子。罪在于孤,岂可委过他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我杀帅以掩己过,徒遗天下之笑。

乃命群臣皆换素服,出迎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于城郊。三人见国君亲自来迎,顿首大恸,请求治罪。穆公双手一一扶起,命众臣哭唁,设坛祭奠阵亡三军,然后还城。复用孟明视等三帅主掌兵马,愈加礼待。

诸侯闻说晋国大胜秦军于崤,俱来朝拜晋侯,承认襄公可继其父文公霸主之位。

惟有卫成公姬郑念及前仇不朝,并以大夫孔达为将,引车百乘攻郑,兵伐绵、訾二城,大军及于匡邑。

晋襄公闻报,遂寝伐秦之谋,命先轸会合诸侯,引军攻卫,占领戚邑。

便在此时,北边忽然来报,说翟狄之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过箕城。

襄公闻报大惊,急命召回先轸,班师还都。先轸还师绛城,脱去戎装,换上官服,上殿面君,问召兵还师之故。襄公说以翟狄来犯之故,然后当面问计。

晋襄公:翟与晋国无隙,且为姻亲之好,向来各安其境。今无故来犯,我以何策应之?

先轸冷笑道:何谓无故来犯?先君文公出亡之时,翟君以亲女二隗妻之,一配文公,一配赵衰。寄居十二年间礼遇甚厚,并无亏代;及文公返国得继君位,翟君又遣使前来拜贺,并送二隗先后还晋。先君与翟君乃是翁婿之亲,未以厚礼还报翟君大恩,也倒罢了;翟君亦常念先君之好,故而隐忍不言。今先君去世许久,主公即位经年,却妄自尊大,只以中原方伯自居,并不与翟国遣使通好,将姻亲之情全部断绝;又恰逢翟君谢世,其子白部胡嗣位。此位新主也是妄自尊大之辈,且自恃其勇,故乘丧来伐,又有何奇怪?

襄公听其口气,知道前番私放秦将之事,心中气恼未消。于是陪个小心,起身施礼。

晋襄公:先君勤劳王事,虽未暇报恩于翟,但翟君并未见怪。此是先君仁德布于天下,故不为人仇之。今其主来伐我丧,是寡人德薄寡义,故招仇也。子载先生乃先君旧臣,寡人不敢以臣下视之;然卿乃晋国六军统帅,兵权在握,玺印在手,寡人故以军事相询。贤卿若还顾念先君情谊,则寡人幸甚。翟兵即来,便请大帅不惮劳苦,引兵拒敌如何?

先轸咀嚼国君话中意思,便如五雷轰顶。由是自降三阶,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先轸:微臣因不忿秦帅释归,怒激之下,面唾君席,出殿不辞,实无礼之甚!无礼之人,岂堪为帅?臣愿交出元帅兵符玺印,让出职权,请主公别择良将!

晋襄公闻此,下阶抚慰:卿激于忠心义愤,唾席而已,有何不可?至若出殿不辞,卿为长辈,孤乃小子,有何不宜?今御翟人入侵,乃国之重事,卿其勿辞!

先轸万不得已,再拜而出。未出殿门,便即仰天叹道:“将者不能立于朝堂,死于战阵之上,有何不可?不料未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

话音激越,满殿皆闻。襄公及众臣闻之,皆不知其意所指。

先轸点起三军,用己子先且居为先锋,栾盾、郤缺为左右队,狐射姑、狐鞫居为合后,发车四百乘,出绛都北门,直望箕城进发。

两军相遇于城北平野,先轸见天色已晚,便令安营扎寨,一夜无话。

来日五鼓,传餐已毕,擂鼓聚将,出营列阵。

双方各自三鼓,翟主白部胡亲自出战。先且居迎战数合,便即引车而退,将翟军诱入深谷。左右伏兵俱起,先且居回车再战,一战而胜,斩斩胡骑百余。

白部胡恃勇杀出重围,将至谷口,已是筋疲力尽,浑身带伤。忽见一支人马杀出,为首之将正是晋国下军大夫郤缺,迎面一箭,直射中白部胡咽喉,自脑后穿出,登时身死。

先轸正在中营,军士来报:白部胡所部皆被围歼,翟主亦被郤缺将军斩首。

先轸喜道:翟狄授首,此战既胜。我当入敌阵自讨,以罚面唾君席之罪!

说毕顶盔贯甲,亲援长戟,驱车杀入翟军右阵,便如劈波斩浪,直至垓心。

右阵主将乃是翟主白部胡之弟,名曰白暾,尚不知兄长之死。忽见敌军中有单车驰入己阵,并无后继,传令迎敌,并调弓箭手前来围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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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轸奋起神威,往来驰骤于阵,杀敌将三人,骑士二十余人,自己身上并无点伤。

翟军被其神勇所慑,无不惊呆。再过片时,号角声起,翟军忽退,闪出一大片空地,原来是弓箭手到,将先轸战车团团围住。

此时已有人认出此位单车将军,报与白暾:启禀头领,阵中所困敌将,却非别个,乃是晋国上卿,中军大帅先轸是也。

白暾闻报大吃一惊,暗道:先轸身为三军主帅,因何轻入重围,自取其死?

于是高声喝道:对面老将,可敢报上名来?

先轸长戟平端胸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晋国中军之帅,先轸是也。

白暾:人言晋帅多智,未料乃是匹夫之勇。公虽骁勇,入我重围,插翅难飞。若弃兵下车投降,我必劝说我家大王,便似晋侯释放秦帅孟明视,放你归晋。

先轸大笑:翟狄王白部胡,已被我下军大夫郤缺射死,又何能释放我归国?自古以来,只有战死将军,焉有投降元帅!

说罢摘下头盔,运足力气,直向白暾掷来。

白暾避过,喝骂道:老贼,你自寻死,某又何必客气?

就马上引弓发矢,只一箭,射向先轸前胸。先轸看见箭至,稍稍侧身,以肩受之。噗地一声,利箭刺入肩窝,射个对穿。先轸痛哼一声,复哈哈大笑。

白暾:利箭至身,不避为何?

先轸:我为三军之帅,若不于阵上亲自杀敌,无以证明吾虽年迈,但犹勇不可当。尔翟狄既知老夫之勇,又多所杀伤何为?速命弓手,乱箭齐发可也。

说罢自裂上衣,竟然身无片甲,露出一腔胸毛。复推御者下车,自以左手控马,右手执戟,驱车上前。

白暾赞道:勇哉,此翁!

遂将长戟一挥,代替军令,命弓手放箭。

一时之间,矢如飞蟥,先轸以身受之,箭集如猬,尸立不仆。

白暾便命刀手上前,以旗角蒙住先轸之首斩之。

正在此时,先且居率领晋军大至,来救父亲。白暾便命收军,退后十五里扎营。先且居收父尸以还,起箭盈斗;晋军无不大哭,声震云宵。

便在此时,郤缺提着白部胡首级,到中军献功。眼见元帅无头尸体,不由大哭,说道:我等拼却战功不要,愿以白部胡之头,换回元帅首级。

先且居:若是如此,便谓与敌议和;当先奏国君,方可行之。

郤缺、栾盾、狐鞫居、狐射姑获胜归来,毕集营中,共举少帅先且居为首,联名上奏国君。说明元帅不知何故,单车赴敌求死,首级被翟人斩去,要求以白部胡首级交换。

正在此时,有守卫中营帅帐军士,持简来报:元帅单车出营,冲陷敌阵之前,已写下奏章,命末将转呈少帅。

先且居接过,观其父遗表略云:

臣中军大夫先轸,自知当面唾席,无礼冒犯国君,大不敬罪也。既国君不加诛讨,臣能安之若素耶!此番与翟狄之战,仗主公威灵,诸将用命,已期必胜。臣为三军之帅,若归而不受君封,是遗主公有功不赏之讥;若归而受赏,是云无礼君主之臣,可因战功以赎己罪。则有功不赏,何以劝功?无礼论功,何以惩罪?功罪紊乱,何以为国?臣不能自解,故将驰入翟军,死于敌阵。既主公不讨臣罪,臣便假手翟人,以代君主之讨可也。

读至奏简末尾,却见一幅绢帛夹在其中。乃将奏章交给诸将,自观其帛书云:

遗嘱我儿且居:为父侍晋,从文公在外流亡一十九载,只有苦劳,不敢言功。至奉主复国,便掌军权,驰聘沙场半生,计有两次大战,一为城濮,再为崤山。此二战为父皆以诡计,不依古法,则一战灭楚军大半,子玉死之;二战覆秦军精锐,孟明视等三帅擒之。夫楚与秦,皆当世大国,足可与晋国一较上下者;若二国怀恨联合,则晋之大祸至矣。父若不死,二国复仇之日,是我先氏灭族之时。为父不检,又面唾君席,主公岂不以我全族性命,以免举国之兵祸耶?故为父甘愿死于战阵,并以战功免我阖族之祸。我死之后,晋侯必不复恨先氏。你兄弟伯叔,宜倾力扶保晋国,不可怀怨,更不可怀有贰志。切切,至嘱!

先且居览罢,心情激荡,勉强忍住。遂纳书入怀,与众人商议:未知谁愿为使,去见主公,奏请交换我父首级,休兵罢战?

正说至此,营门忽报:翟主之弟白暾,差人前来下书,要求彼此交换首级,并说已将大帅首级送去晋都绛城,交付襄公。

未几,绛城使者亦至,下达襄公指令:准予与白暾议和,交还翟主白部胡首级给白暾,就便班师回都,将先轸元帅首级与尸体合葬。

先且居再拜领旨,遂命来使带回翟主首级,自与诸将及三军举哀,为父发丧,班师回京。是夜白暾亦潜师回翟,为兄白部胡合尸殡葬;因白部胡无子,白暾遂嗣位为君。

晋师还都,襄公亲迎至郊,命开匣请出先轸首级,与尸身缝合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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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打开半幅旗角之际,襄公、且居及诸将观之,见先大帅须发戟张,目光炯炯,竟如生时一般无二。

襄公抚尸恸哭道:将军死于国事,英灵不泯,遗表所言,足见忠爱,寡人不敢忘之。晋国六军玺印,就交付公子先且居执掌,君臣誓不相负,公其放心瞑目!

言罢,乃于柩前拜先且居为中军元帅,以代父职。

说也奇怪,当先且居拜印之时,先轸双目遂瞑。

先轸丧事已毕,襄公复奖诸将克敌大功。郤缺射杀白部胡,因将其父郤芮先前食邑冀城赐还,并嘉慰道:卿能赎父之罪愆,故还尔父之封邑!

又以先茅县封赏胥臣,并嘉慰道:若非卿当初力排众议,荐举郤缺,亦不能成今日大功,得此干国良将。故封茅县,以奖举贤之功。

诸将见襄公封赏得当,无不悦服。先轸旧部,皆归少帅先且居统辖,各无异辞。

画外音:先轸半生流亡,半生征战,于治国并无特别建树,只在军事活动中大放异彩。其主要军事成就,便是亲自指挥并赢得城濮及崤山之战,皆是春秋时期着名战例。在城濮之战中,先轸屡初奇计,最终大败楚军,创下诱敌深入、使用间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军战例,首开古之未有战术。后于国丧之际辅助襄公,又与秦军进行崤之战,全歼秦军,俘其三帅,复创中国军事史上首个伏击歼灭战例。兵行诡道,其实始创于此人。亦正因其“兵不厌诈”思想,《史记》不为其列传,《左传》更是寥寥数笔,以至名不见于经传。